爷爷有个怪癖。
他一做饭,总要攒好多好多的洗菜水。拎出和他一样老的搪瓷盆,用黄铜马勺舀满水,洗菜。洗完青菜洗豆角,洗完豆角还能洗萝卜。洗完萝卜了,也不倒掉,就搁盆里,攒着。
“放着洗洗手,你看,还清着呢。等饭吃了,我把底底(盆底的泥)澄得一倒,还能洗头次(洗碗要洗几遍,头次即洗碗的第一遍)。”
奶奶不喜欢他这样。我小时候,奶奶常抱着我给我说,廖廖,你长大了要涮正(干净),别学你爷爷那个赖老汉,常攒口洗菜水。我奶奶总喜欢把“一盆水”唤作“一口水”,不知什么道理。
每逢奶奶这么说,爷爷总不高兴,转过身把脸一拉,胡须吹得乱飘。我就大笑。幼小的我并不懂“赖老汉”什么意思,但看爷爷生气的样儿,就觉得好玩。奶奶一说,我就并着脚地板上乱跳,大叫着“赖老汉”。
爷爷可珍惜他“那口洗菜水”了。
我爱逗爷爷生气。他做饭,我看见他攒了盆洗菜水,就“呼噜噜”跑过去,双手把盆一推。啪——水倒完了。爷爷生气了,攥着手,绷着脸,来拎我。我双脚并跳着尖叫,跑奶奶身后。
爷爷的洗菜水是“太阳能的”。
他的太阳能只在夏天工作。一早起来,喝一杯水,他就去院子里。去看天。若是晴天,便回来用他那黄铜马勺,舀满好几个盆,一盆一盆端在院中间。
方方的土院,一行大大小小的盆,盆里都是清澈净凉的井水。一个小女孩,绕着那些盆,双脚并着跳。
等到做饭时,水已晒得温热。端一两盆回来,其余的留着继续晒。吃完饭,刷了碗,再端一盆搁狗窝上。我爷爷养那条黄狗,住着的是一个极大的狗窝,青石板的,很结实,爷爷给它盖的。
搁那盆水干嘛?洗头。不过他洗头前,必要拉我去洗脸,我洗完他再洗。我早上起来也必被他强迫洗脸,因此中午脸不会脏,洗完,水依旧很清。他就把那水,少一半倒狗盆里,多一半留着。
一人一狗,用一盆水。人洗头,狗解渴。
夏天天热,爷爷光着膀子洗,为凉快,使劲泼。狗在他旁边,也差不多洗了澡。太阳一照,人和狗都亮莹莹的。
上个周末,和几个朋友去爬山。要求一个人带五斤矿泉水。带这么多水干嘛呢?爬上了山顶,找个空旷草地,野餐。铺一张大桌布,摆好吃食菜蔬和果品。挖一个土坑,把极清的矿泉水扑通通倒两升,洗菜。洗完了菜,几个姑娘还要洗手。
玉葱般修长的纤指,指端染着好看的颜色。指腰亮莹的戒,手腕缤纷的链,一抔澄澈的水透着阳光泻下来砸在其上,激起了几朵飞扬的、无助的浪花白。
我突然想起了我爷爷,那个远在湖南,常攒一“口”洗菜水的“赖老汉”。
转过身,掬了一捧土坑里的洗菜水,抿了一口。
一口洗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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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廖赢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