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我失去了一位不是母亲而被我视为母亲的人,她就是我的大嫂。
在我不到七岁的那年夏季,父母带着家中排行较小的三个孩子乘火车举家迁往河北农村老家。在老家,我第一次见到了大嫂。
大嫂中等身材,圆脸,肤白,梳着两个大辫子,眉宇间有颗美人痣。她总是喜盈盈的,话不多,笑时露出俩酒窝。听母亲说,大嫂是我二姨家的大女子,照理我该叫她大表姐的。
对于大哥的婚事,我一无所知。但令我不解的是,大哥为什么要在老家找媳妇,而偏又是我的大表姐。隐约觉得母亲对这桩婚事似乎不是太满意。她嫌大嫂身子骨弱,娇嫩,没怎么吃过苦,不太会过日子。当然,这些都是我成人后道听途说的。偶尔也听大哥嘟囔过,说是父亲毁了他的幸福。至于牢骚背后的故事,大哥没有讲过。我想,假使我是大哥的话,肯定会找个吃商品粮的城里媳妇,那日子过的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大哥儿女双全,但他却成了“一头沉”。他独自在外工作,承受着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父母为大哥的事儿也没少怄气。母亲总是埋怨父亲做事独断。每遇到大哥家里有点问题,母亲便会忧愁叹息。她也只能如此。父亲在家专横惯了,甚至有些霸道。
在那场旷日持久而影响广泛的浩劫中,父亲作为扛过枪打过仗的军人被划在了白线一边,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武斗最紧张的时候,父亲带着初中毕业的大哥从新疆哈密跑了。父子俩最后辗转回到了河北老家,他们受到了奶奶叔叔和家族的庇护。
父亲把奶奶居住的宅院里外重新收拾了一遍。奶奶住前院,后院住着叔叔一家。叔叔是父亲唯一的弟弟,哥俩一个在外闯荡,一个在家赡养老母。叔叔也是能干的主儿,他在村里当生产队小队长。父亲是村里张家门我们这一脉的老大。他年幼时眼见着我的爷爷倒在了日本鬼子扫荡的刺刀之下。他十七岁时,奶奶送他参军打鬼子。父亲成了族里见过世面的人,他说话有些分量。
父亲把老家当成了根据地,并着手实施他的想法,其中包括大哥这门亲事。守护祖产,照顾奶奶,亲上加亲,随时回迁。我猜想这便是父亲的想法,虽然我没有听他说过。只是后来形势发展没有父亲预料的那么糟糕。
全家由新疆回到老家是父亲逃离一年之后的事情。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后,父亲见我们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便向叔叔做了交代,然后与大哥又走了。母亲带着我们哥仨,还有奶奶、大嫂一起生活。与在城里生活相比,日子是安定了不少,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不断。口粮是最大的难题。黑人黑户,无法分到口粮,也没有自留地,即便有钱也很难买到粮食。另一个大问题是做饭的燃料问题。根本买不到煤,只能烧柴火,而柴火都是队里分的。借东借西成了常有的事儿。也就是这段时间,母亲开始对大嫂有了看法。
那年秋收后不久,父亲又回来了。他看上去情绪不错,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不久,父亲带着母亲以及二哥和小弟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与大嫂、奶奶生活。老宅子一下冷清了。
我成了大嫂的小跟班。她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有时她会带我去串亲戚,姥姥家、小舅家、四姨家,包括她自己的娘家。有时她会带我去赶集。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集上她给我买了一根油条,那个香劲儿至今难忘。我们俩吃完后,她对我说,回去后跟谁都不要说,不然以后就不带我了。
大嫂常骑一辆自行车出去。她把我放在大梁上。遇到有人问起,她说,我是她小叔子,叫小五子。小五子是家里人叫我的小名。我在姊妹中排行老五。父母给我起名“更五”。
母亲走后,我睡到了大嫂的屋里,并且是在一张热炕上。睡前,她会督促我洗脚,帮我铺好被子,早上起床后,她会先给我打好洗脸水,然后叠被子,收拾屋子,做早饭。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地过着,没有任何波澜。对于父母为何不带我一起走搞不清楚,后来也懒得问了。在老家呆久了我不再想他们,反而对大嫂产生了依赖。
眨眼到了年根儿。那是1970年的春节,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一天晚上,我刚钻进被窝,大嫂开腔了。她说,五子,给说件事儿,开春后你该上学了,上一年级,这两天嫂子给你缝个书包。我说,行。大嫂又说,干脆我给你改个名吧,你就随你大哥,叫焕军。我觉得挺好,便答应了。从此,这个名字一直使用到现在。
天气暖和的时候,父亲来接我了,同来的还有大哥,他是来接嫂子去他那儿的。打那以后,虽然偶有与大嫂见面的时候,但相处的时间都不长,每次见面都非常的亲。再后来,大哥调到了山西工作,与大嫂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2019年的十一假期,我决定去一趟山西,去看看大哥一家,顺带转转雁北地区。见到大嫂时我大吃一惊,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面容憔悴而苍老,走路慢慢的,显得格外吃力。从前那个活力四射美丽光彩的大嫂现在连一点影子都寻不到了。岁月对于她更显残忍。我为大嫂的身体感到担忧。
去年五月下旬,我接到了大哥打来的电话。他说,你嫂子走了。我感到突然和诧异。见面还不足一年,怎么走得这么急。我安慰了大哥几句。由于各种影响,我未能到场送大嫂最后一程,这使我内心一直不安。这篇文章原本是要在大嫂百天祭日时完成的,但冥冥之中被拖到了母亲节这天。俗话说,长嫂如母。许是天意吧,是上天让我用对待母亲的礼数来怀念我的大嫂。
长嫂如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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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焕军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