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随园》,临近结尾,一种意犹未尽的审美惆怅蓦然涌上心头,似乎作为读者的我在与文本进行某种难以割舍的告别。每每读到趣味相投的作品,这种难以抑制的惆怅感就会蓦然地从我的肉身里涌现,宛若在黄昏的光线里,目睹一朵盛开的玫瑰缓缓闭合。读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张枣的《镜中》皆然。当这种审美直觉再次出现,我知道,我意外地被《随园》的文本之美所击中。《随园》之美,不仅仅在于“执黑五目半胜”所诱发的诗意,还在于作者罕见的处理时间与空间的能力。
在这篇小说里,一个原本属于空间的建筑物,一座交织着虚构(疑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原型)与真实(清代才子袁枚的私家园林)的园林,一个在历史战火里湮灭为废墟的中国美景,被作者魔术师般从江南移置至戈壁荒漠。要知道,这种空间错位,不仅仅是简单的空间错位,而是由时间折叠而成的空间错位——作者在将中国的历史与时间巧妙地浓缩并折叠进一座江南园林里。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坎坷的人生际遇,在这个传奇之园里神奇地汇聚。
随园,弋舟的随园,一座建立在小说文本里的将江南—戈壁融为一体的园林,将南方与北方、繁茂与荒芜、生者与死者、精神骨骼与精神荒漠齐头并进地链接起来。我们可以看出,对弋舟而言,时间完全可以空间化处理:在《随园》里,中国历史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可以折叠进一个物理空间,在《羊群过境》里,时间则可以直接阻断为空间(那个需要男主人公爬过去的十五六米的天台)。我们知道,对大多数人而言,时间是线性的。本雅明视之为一种“雷同的、空泛的时间”。但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里强调的,则是那些湮灭在历史缝隙里无名者的历史。如何拯救无名者的历史?那便是形成一个结构性的时间和历史概念,也即现在和过去并非一种时间上的串联,而是一种可以建立在时间断裂链上的空间并置,通过这个时间断裂链上冉冉升起的空间并置,无名者才可以侧身进入历史的门洞,无名者的历史才可以就此拯救而出。
显然,弋舟的《随园》,便是这样的一个无名者与有名者同在的时空结晶体,无名者的历史,在这个时间折叠而成的空间中获得了全新的意义。深阅读的读者自然知道,《随园》的意指之所在。当然,我们也可以把《随园》看作一个类似于博尔赫斯所写的阿莱夫一样的时空凝结物,它凝聚着过去、现在与未来。但它完全是一个专属于弋舟、专属于中国的时空意象,而非很多一眼便可看出的模仿博尔赫斯作品的舶来品。
仔细想想,《随园》这样的杰出文本,出自弋舟之手,亦不奇怪。他的父亲是江苏无锡人,母亲是西安人。他自幼生活在西安,成年后在兰州、西安两地因工作原因不停地奔波,宛若一条南方之舟,在北方大陆上悍然进行着超现实主义游走,一如他笔下从江南移置至戈壁滩的中国园林。没准正是这种南北血脉的交织与融合,导致了他小说文本里的时空错位与折叠。从《随园》可见,弋舟的小说文本,就是与时间摔跤的文本。《庚子故事集》开篇就是《钟声响起》,亦可见时间对弋舟的重要性。大浪淘沙,时间会证明一切。这也是我在篇首提及高更那幅《与天使摔跤的雅各布》的主要原因:在短篇小说这个行当里,弋舟宛若雅各布般孑然独行。只是在漫长黑夜里,与他摔跤的那位天使,名叫时间。这位时间天使,并非两翼,而是三翼,他扇动着的翅膀,不但有现在时(一系列年鉴式小说集)与过去时,还有将来时。
《随园》,中国时间的空间折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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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小盐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