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野派作品《四季花鸟图》 神户白鹤美术馆藏
南齐时期,画家谢赫曾在《古画品录》中提出了鉴赏中国绘画作品的重要美学原则:“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摹写是也。”“六法”对后世影响深远,尤其是“气韵生动”已成为中国传统绘画理论中最核心的观念之一。它将绘画从描写物象层面引领到表达精神面貌和抒发内在感情境界,并与其他五法形成互为依存的整体。
对于日本美术而言,这部中国画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日本本土画家一直将其视为圭臬,甚至言必称“六法”。他们推崇“六法”的同时,没有抛弃自身的绘画传统和发展脉络。但在对“六法”进行再诠释的过程中,新兴画派层出不穷,绘画风格迥然各异;在江户时期的画坛表现得尤为突出,颇值得我们留意。
日本绘画史上最大的画派——狩野派,自15世纪起一直活跃于日本画坛。该派别继承了宋元时期的经院画风,又以桃山风格的壁障画流行于世。江户中期起,狩野派逐步走向没落。我们可以从狩野派传人狩野安信所著《画道要诀》(1680年)中一探究竟。书中安信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六法”逐一加以解释,其中,对“应物象形”的注解令人耳目一新。安信认为,“物”并非自然万物,而是作为临摹范本的那些前辈作品中的种种形态,因此画家应专注于效仿本派家传,而非发挥个体性格,强调对本派的承继和画风统一。在“六法”之中,安信似乎认为“骨法用笔”和“传移摹写”最为重要,通过用笔体会运笔技巧,通过摹写完成本门风格的传承。作为狩野派的宗家,狩野安信的画作流传十分广泛,但在江户时期世人对他的评价不及探幽和尚信。这与其作品过于蹈袭守旧、力反创新的风格以及他对“六法”的理解有着极大关联。
土佐派画论《本朝画法大传》(1690年)与《画道要诀》在同时期写就,是江户时期土佐派代表画师土佐光起所撰。土佐派绘画继承了公家文化 “大和绘”(宫廷绘画)的表现形式,将17世纪早期新古典解释主义代表宗达的装饰艺术进一步发扬光大。土佐派与有着武家文化背景的狩野派并称为江户前期画坛两大支柱。在《本朝画法大传》开篇就表达了对“六法”的理解,其中对“骨法用笔”的解释引人注目。书中将“骨法用笔”称为“骨力用法”:骨力者,执笔之事也。画之精神,皆因指骨之力,故曰骨力。不僵不弱,指尖之力以轻强为佳。僵则迟滞,弱则无势。强直柔和,气盈润泽,乃指头之妙也。骨力之事,非言语文字可名状也。手得之,心应之。画者,以墨描质画辨巧拙也。“质画”是《画道要诀》中的一个概念,指画作中体现的天性,与之对应,靠后天学习掌握的画技被称为“学画”。土佐光起的“墨描质画”,本质上和狩野安信提倡的习画方式一致。但他将“骨法”理解成“骨力”,意在强调运笔力量和技巧,却与谢赫所述原意截然不同了。土佐光起有意无意地将其降格成了一种表面化、形式化的技巧。但是如果联想到土佐派注重装饰性和功能性的画风,这种理解似乎也不足为怪了。
在狩野派囿于传统而走向凋零的同时,土佐派逐渐发展出代表日本传统的艺术——浮世绘。江户后期,还出现了画风和日本传统风格大相径庭的圆山应举一派。他的绘画理念依然是来自谢赫“六法”的启发。其弟子奥文鸣所著《先斋圆山先生传》中记载了应举的绘画思想:“先生曾云,凡画图之术,写物象,传精神者也。其用在制作。苟能精其理,成名足矣。犹文士博览强记,则词章涌,行文亦纵横。好写字三昧者何哉。古人有云,记传者,叙其事而不能载其形。赋颂者,咏其美而不能备其象。专者画图也。故临写真物,编述新图,则可称画图者也。豪放磊落,气韵生动,写形纯熟之后自然意会。拙手之得,未能窥其要。故初学者,宁运笔迟钝,构思当以尽心为要。”从中不难看出当时广泛影响日本画坛的“六法”思想。但应举的理解和狩野派、土佐派又有不同。在应举看来,习画之要并非临摹前人的作品,而是应该参照真实的物象。只要对外界自然事物的形态、特征了然于心,画作中就自然带有精神和灵魂。应举无疑在一个崭新的层面重新诠释了“骨法用笔”和“应物象形”的内涵。在这种思想的推动下,圆山应举开启了重视写生的新画风,给江户后期画坛注入了接近西式近代艺术的新元素。
不难看出,江户时期的艺术家无不努力将自己对绘画的独特体验融入对谢赫“六法”的理解之中。这些深深根植于自身民族文化传统之上的思想,催生出饱含日本文化特征的江户画坛,令日本绘画在世界范围内独树一帜,特征鲜明。后来,在中日文化的频繁交流中,一些艺术家不再满足于日渐保守的传统绘画理念,纷纷走上再次效仿中国绘画的道路,并开创出“文人画”派,但已无法成为日本绘画的主流。最能代表日本的绘画艺术,还是那些既融合了外来理念,又生长于岛国风土的情感和表达。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