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鲁为创作《转战陕北》而作的草图
1959年,新中国建国十年国庆,作为十周年献礼的北京十大建筑落成,国内众多画家被邀请到京为十大建筑绘制装饰绘画,石鲁便是其中之一,负责为中国历史博物馆绘制作品,题材确定为毛泽东领导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时期转战陕北的历史事件。
《转战陕北》的成功创作,令石鲁在画坛上声誉鹊起,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作品被人民日报刊发,国内诸多报刊也竞相转载,可谓轰动空前。随之,围绕作品的评论和赞誉接踵而来。对《转战陕北》最著名的评价被认为是石鲁艺术历程和他致力于国画艺术“中国作风”创新探索道路上的里程碑!作为石鲁贡献给中国绘画的名作,《转战陕北》以其在立意构思、表现形式、主题传达等诸方面独到的创造,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画继承传统优秀文化、创新开拓时代风格的经典而写进中国美术史。
在《转战陕北》诞生后的六十年里,围绕作品的评论和赞誉一直都存在。《转战陕北》也成为石鲁人生历程的转折点,让他享有无数赞誉的同时,也在后来给他带来人生的苦难,成为他生命跌宕起伏的见证。
一、经过六十年的沉淀,我们来重新阅读《转战陕北》。
从1957年创作的《延安故居》开始,到《高山仰止》,再到《转战陕北》《高原放牧》,都是石鲁延安、黄土高原主题的重要作品。石鲁这些作品的产生,不单纯是技术上的“写生——实验——再写生”式的笔墨再现。他曾说:“作品的产生,是长期的生活在我脑中发酵的结果,是生活印象的涟漪在我脑际激荡……”[1]石鲁亲历延安革命,对圣地、陕北高原故乡般浓厚的感情,令他兴奋、情感激荡:“不能设想一个在革命的艰苦环境中未曾经过任何实践的人,更懂得陕北黄土高原朴质而雄浑的美。常常是自我感情经过相当体验的人,总是更一往情深。”[2]这兴许有助于我们理解石鲁艺术以及《转战陕北》产生的原因。所以,《转战陕北》的产生,依然是革命感情发酵的结果。
二、重读《转战陕北》,解读关键词“经典”及“里程碑”,会获得如下的收获:
(1)雄浑气象的崇高美学精神阐释
《转战陕北》给人的整体审美感受是壮美。画面营造出的“势”,亲临原作,会给人以强大的视觉冲击。前景粗辣的线条,浓重的墨块,鲜艳的朱砂色等画面构成元素,都给人心灵震撼,令情感激越跳动。壮美风格在画史上,很容易让人想起“三家鼎峙,百代标程”的北宋范宽山水画风。在宋人那里,追寻客观自然美,画家“穷理尽性,以至于命”[3],探寻天地精神,形成宇宙观。在画里所表达的即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理想。宇宙无穷、寄寓遨游,山水图式即是“宇宙”图式。石鲁《转战陕北》里所经营的“宇宙感”是存在的。和宋人山水雄伟风格中显现的“无我之境”[4]相比,石鲁显现出“有我”,是强烈的一往情深感,也有革命崇高理想的象征。石鲁基于此点所触发的画面构成:宏阔背景,近处左、中、右三块直线型向上的土崖形成画面的纵势,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一般的壮气。远处深远法表现高原地貌极尽的纵深,视觉上却像是从天际出发的波浪,汹涌澎湃,具“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气,向前景奔突。纵与横的势在画面中部交会,交会处主题人物的刻画像雕塑一般,瞬间将画面凝固,画面向四面延伸的长斜线也让画面张力伸展到最大化。竖、横、斜、S形线以及团块、朱砂红色构成了全图音乐性节奏的和谐,具有博大的空间感和崇高感。
(2)现代山水画与人物画结合的典范
人物画和山水画结合的创作方法不是石鲁的创造,魏晋时代便已产生,在两宋时有了成熟的作品。李公麟的《山庄图》,李唐的《采薇图》都是古典山水画与人物画结合的范例。和古典经典绘画里创作者主体出世思想所不同的是,《转战陕北》主体思维是“走出来”。在“现实主义”为时风的创作环境中,石鲁放弃了叙事性、情节性,通过遗觉、联觉,让思维自由伸展,也即是“有限中表现无限境界”,在现实与理想两个维度中实现统一,完成了所谓的“革命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
(3)以黄土高原为母语的山水图式的确立——石鲁皴
图式之于山水画,是视觉自然获得有“形”存在的意象还原。从“视觉”的第一感知出发,石鲁在《转战陕北》里还原了高原地貌的真实意象。造型艺术的独特性,不管是多么感人的情结,还是多么炙热的革命情感,都得以“形”来表达。石鲁转化了自然生态中的土崖,成为可视的形象。完成了中国山水画史以视觉中的黄土高原地貌为载体的山水画图式创造——石鲁皴(本文不做展开)。
(4)山水画里“时间”与未来指向的表达
“画中时间”的研究,始于1950年代的西方绘画,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启示人们对过去、当下、未来的感知。中国山水画里,画家们经营的“自然”不是自然的某种景观,它是山水画家心中的天和地,是融入了中国人思想、情感、意志和灵魂的精神家园,历代画家也倾尽心血营造这一永恒的主题。所以,探道、言志、寄情的山水画,“时间”概念是模糊的。到两宋时代,虽有郭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5]的画论,然而,春夏秋冬的时序不是具体的时间表达,体现更多的是自然的周流运转。
如果把莫奈《日出印象》和石鲁《转战陕北》做一个比较,会发现两幅作品都有特定的时间表达。《日出印象》用光、色表达了日出的感受。《转战陕北》则复杂得多,有明晰的时间的存在,也有象征意味的“东方红,太阳升”时序与内心情感的双重表达。
把同是人物画的《转战陕北》和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作一对比,《自由引导人民》就像把人物凝固在一个瞬间,《转战陕北》会让人感到把特定场景、特定人物凝固在一个永恒的时间。《自由引导人民》一画中,四周都布置有深沉的调子,中间是明亮的暖色和强烈的光线,表达着阳光穿透乌云的暗示,有美好未来的意愿象征。《转战陕北》,通过刻画领袖伫立远望,人物性格神情坚毅,目光所及,也是把画境指向未来。在“时间”的处理上,作为山水画的《转战陕北》打破了传统山水画“时间永恒”的概念,它有清晨特定的时间,也有历史的时间。而作为人物画的《转战陕北》,透过人物性格的刻画,石鲁也表达了向往光明、未来美好的憧憬。《转战陕北》在突出主题、象征手法、时空转换等方面的表现,是其在继承与创新道路上获取成功的基点。
三
从美术史的视点,在经历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美术革命”之后,中国美术的“革命者”们,无论是改良派、融合派,还是传统派,都在寻找自身的突破,并捍卫着各自追寻的理想和美学观点。在延续与变革、艺术的目的与功用、现象与本质等诸多深层次的观念问题上思考、反省,又都实现着各自自身的突围。四十年后出现的石鲁的《转战陕北》,应该说是“美术革命”的结果。虽然石鲁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个派别,但又都对他产生影响。石鲁天性所具有的复合型性格,使他既热衷于创新、不断探索,又深深地迷恋于传统的文化精神,既有从古典向现代变革中独具的图式创造,又批判继承了传统艺术规律,使得《转战陕北》在艺术的宣教功能、审美功能,以及其理想以“中国作风,中国气派”为目标在中国画继承与发展的集合点上成为经典,也成为二十世纪声势浩大之“美术革命”的破坏与重建进程中的里程碑。
谨以此文纪念石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和《转战陕北》诞生六十周年!
注解:
[1]北京画院编《风神兼彩——石鲁的创作与写生研究》,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2年7月,第42页。
[2]石鲁:《生活、艺术散记》,《艺道》,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1月,第9页。
[3]方闻:《心印——中国书画风格与结构分析研究》,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第29页。
[4]李泽厚:《美学三书》,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54页。
[5]郭熙:《临泉高致》,周远斌点校,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26页。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