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前,我和爷爷一起睡了6年。
爷爷是典型的关中汉子,身材高大魁梧,还天生一副农活好把式,样样农活都拿得出手,在村里威望也很高。
每到立冬,爷爷就开始煮茶。生铁煤炉子,老铁匠铺给打的铁皮壶,顶尖底圆,呈圆锥形,往炉子上一蹲,再给壶里放块茶就开煮了,从早煮到晚,一直到我们熄灯上床。
小时候天寒地冻,一到冬天大伙都没事,村里和爷爷关系好的几个老伙伴晚上经常来,一边喝茶一边谝闲传。我就在一边拿铁钳子戳炉火玩。屋子里很暖和,散发着阵阵浓郁的茶香。
爷爷煮的茶我不知道叫啥,像砖头块,硬滴很。他叫我喝,我小品一口,就吐地上了,“难喝死了!”爷爷大笑:“你还碎,长大了就喜欢喝了。”
发现爷爷的秘密,还是我六岁那年夏天。白天跟爷爷到村里西瓜地里挑瓜,吃得肚子跟皮球似的,圆滚滚的。晚上被尿憋醒,起身下炕才发现爷爷不在炕上,跑到后院看见柴房里面灯亮着。尿完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看到爷爷满头大汗,正在井然地忙着。他腰间系着白围裙,两手拿木头盒盒在不停摆弄着,那样子仿佛生产队砖瓦窑师傅做砖一样。我悄悄摸索到爷爷身边。
“爷,你做啥哩?”爷爷猛地一惊,手里的活都停了,回头看我。
“你不睡觉咋跑出来?”
“我起来尿尿。”
“你谁都不要说,这是爷的秘密!”
“爷,我记哈了。”
“赶紧回去睡觉去。”
后来,爷爷给我说他在做茶,做的是泾阳茯砖茶,是他年轻时在县城茶馆当伙计学的手艺。他说,那时候县城茶馆很多,一街两行都是做茶的,马帮驼队很多,都是做茶叶生意的,县城做的茶都卖到外国去了。我不知道外国在哪,只看到爷爷讲得兴致极高。爷爷在院子后面的柴房专门给自己弄了一间屋子,外面放杂物及柴火,里面是爷爷的做茶屋子,木门上的锁只有爷爷拿着钥匙。爷爷做茶都是晚上,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做。我跟着爷爷看了几次,爷爷不说话,一个人忙碌着,我就在一边静静看着,虽然啥也看不懂,就是喜欢和爷爷在一起。
每年立冬开始,爷爷就搭炉子生火开始煮茶,一直喝到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爷爷是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喝茶。喝茶端的是洋瓷缸子,缸沿上的瓷都掉了不少。上面有五星红旗和毛主席语录,爷爷说那是在公社青年突击队干活时奖给他的。
爷爷放茶的地方就在我们俩睡的炕那头,草席底下,一个四方大洞,上面盖的木板。炕洞里,爷爷把砖茶摆放得整整齐齐,包茶的牛皮纸上还写有日期。那天,我在炕上玩,爷爷坐在炕边抽着旱烟。我在炕上蹦蹦跳跳一高兴竟然把炕跳塌了,人一下掉进炕洞里。爷爷见状大笑不已,“看你还匪不匪?”边说边把我从炕洞拉出来。后来,爷爷说不如把这个塌方的炕洞做个放砖茶的地方吧。这事后来只有我和爷爷俩人知道。
爷爷去世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正好立冬,也是爷爷开煮茶的日子。从此这土炕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不知道爷爷在那个世界还会不会继续煮茶。想到这些,我不禁鼻头发酸,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爷爷下葬那天,天格外的冷。看着将爷爷的棺材徐徐下落,放入墓道,我突然给跪在前面的父亲说:“爸,我回去给我爷拿个东西,你让下葬人等我一下。”说完我就站起身,朝村里跑去。
跑回家,跳上炕,揭开炕席,我从炕洞里拿了三块砖茶,找张报纸包好,抱在怀里就朝墓地跑去。到了墓道边,我让父亲把我抱着送下去,我下到墓道,弯着腰进入墓道暗腔,从地上拿块砖头,放在爷爷棺材前面,然后把包好的砖茶正正地摆放在砖头上面,给爷爷磕了三个头,低着头走出了墓道。
爷爷的砖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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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雷明川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