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平地上走,左脚崴了一下,听见了筋骨咯嘣脆响。感觉麻木中,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竟一点儿也迈不开脚了。
他在一边不耐烦地说,别矫情,使劲踩踩,活动活动就好了!
我移动一下,疼痛难忍,别过脸,不理他。
他气呼呼载我去医院,楼上楼下跑着找医生问诊拍片。得出的结论是:双腿关节严重性脱钙,左脚五趾根骨裂。
他紧攥着医生塞到手里的胶片,一脸的惶恐懵懂,问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这是中老年人骨质疏松病的开始。然后,结结实实地用石膏把我的左脚和小腿包裹成了一个巨大肥胖的粽子。他拍拍手说,回家养着,一个月后再拆。
我沮丧地坐在轮椅上,他小心翼翼地推着出了医院。
缠裹纱布的左脚和左腿赫然宣布:我是被光阴打败的伤员!
妹妹气喘吁吁地赶来说,去我家吧,我家有电梯!
他急忙说,行了,还是回自己家,养病方便。
妹妹说,回你家上下楼怎么办?
他说,没事,我背她。
妹妹望着我笑了,我撇了撇嘴,上车随他回家。
他曾经背过我。
那年我们俩都20岁出头。我在读大学,他已经教书了。他们学校组织老师去登华山,他邀我加入其中。三十年前登华山,没有索道缆车,全靠两条腿,我走不动了,他背过我。
人生的境遇常有相似的巧合。现在,命运又安排我陷入了行走困境,要他背我回家。穿越时空的浪漫往事使我莫名的激动和期待。遐想缥缈间,车子准确地停在了单元门口。他打开车门扶我下来,慢慢蹲下身,拉开架势来背我。
我笑笑地站在他的身后,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肩膀,身体贴近他的背,等待他的背负。第一次,他很显然担心触犯自己的腰疾,用力不足,没有直起身,一脸尴尬。
我急忙从他背上往下边溜边说,不用背,搀着我就行。我试试,自己或许能走上去!
他转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继续蹲下身,拉住我的胳膊就背。我一条腿着地,脚根不稳。稀里糊涂就被他拽离了地面,只能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缩起腿,只管让他背,不敢反抗。他的胳膊好像变短了,向后伸,揽不住托不起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惴惴不安。
从一楼到四楼家门口,总共50多个台阶。每走一个台阶,他都十分小心,要踩得稳稳当当才敢换步。每换一步,我在他背上长长舒口气。一级一级往上走着,家门越来越近,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由小口换气到开始大口换气。他身子先是有点摇晃,后来我感到在颤抖。
我伏在他耳边说,背不动就歇一歇,放我下来。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别说话!
被他这么背着走,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出滋味来。他是曾经从“西岳”华山上轻松背我飞跑的人啊!现在背着我回家,只有50多个台阶却走得如此艰难!曾经那个活力满满、身轻如燕的“他”到哪里去了?
谢天谢地终于到家门口了。
他放我落地,抹着额头和脖颈沁出的汗珠,叫苦不迭,你现在咋这么沉了,差点要了我老腰的命!
我笑着说,不让你背,你偏逞强。
他讪笑着说,以后还真不能再背你了。
我说,我的腿脚这样子,你的腰椎病了也有四五年了,我们得换个有电梯的房子了。
他不接我的话茬,闭眼躺在沙发上不作声。
我觉无聊,跳着右脚,去水房洗漱。站在镜子前,拨拉散乱的头发,发现白发丝像小偷在黑发间闪现。我只知道,我的一双明眸已经背叛我,不能传达清晰真切的文字信息了,早早戴上了花镜。没承想,我一头黝黑茂密的头发,也被岁月偷割得稀稀疏疏。拧开水龙头,哗哗哗地洗脸洗头,洗去这无边闲愁吧!
听见哗哗的水声,他睡意全无,冲进水房,朝我吼道,你不这么折腾行不行!今儿腿脚都这样了还洗呀洗,消停消停好不好?
回头瞪着他,我一下子涕泪交加,不知是沮丧、委屈、无奈还是气愤、失落、迷茫。总之我哭了,他蒙了。
他扭头边走边说,谁又惹你了,都多大年纪了,说哭就哭,动不动眼泪向前,难伺候得很!
我瞬间看清了,这个背我回家的人,是许许多多衣食男女中的一个。他从年轻时一路走来,兴高采烈地背负起青春。后来,心甘情愿地背负起责任。现在,人到中年,即便力不从心也放不下背负的姿势。他可爱,又可笑,更可叹。他年轻时背我回家,是情窦初绽的爱恋;现在背我回家,是相濡以沫的怜惜;最后背我回家,可能是不得不相忘于江湖的目送……
尘缘无常,我们可能错过了一辈子能背我们飞奔的人,但只要没错过一辈子愿意背起你的人,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世间该有多少女人,踏遍千山万水,阅尽风花雪月,伤痕累累,一个人挣扎在回家的路上。我却借他一方热背,扛光阴凉薄,这是多么大的恩惠啊!
其实,人脚下的路归根结底,是要自己走的。他背我一两程已经足够了,他背不动了,我们牵着手一起走,在风景里不寂寞。
想到这里,我拭干泪痕朝客厅喊,洗漱完了,来把我弄过去!
我听见了窸窸窣窣奔来的脚步声,又暗暗地笑了。
背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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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秋荣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