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戈帆先生处惊不乱,利用慢下来的工作节奏整理了几十年的创作,结集为《三槐集》出版。作为发小级别的同学,感佩不已。拜读全书,有感而发,不吐不快。
一 、寻找
寻找是动物界的普遍行为。只是人类的寻找域早就超越了食物寻找与生命寻找的基本范畴,我们学会了寻找亲情、友情,寻找自然的奥秘,寻找艺术的真谛....寻找也成就了人类的文明。
人与人有各种缘分,前世缘,现世缘,来世缘,结成了亲情、友情、爱情...
人生是一个有定的旅途,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起,做了朋友,做了情人,做了夫妻;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丢了,走散了,再也寻不见了,佛曰此是缘法所定。知命之岁,半世人生,不由不信。李商隐的锦瑟之叹,林黛玉的葬花之举,苏轼的“无处话凄凉”,此古皆然。
我和戈帆1978年一起上学,中学阶段的六年一直在一个班。80年代中期,离开了家乡各自求学,我到了上海,他去了北京。这中间书信往来没有断,假期回家必见面畅谈。大学毕业后,作为第一代城市移民,草根出身的我们都忙于成家立业,千方扎根,百计求存的图生阶段,大约有十年时间很少见面,偶有电话或相聚,都匆匆忙忙,无暇深入交流。1997年初,专程去了一趟宝鸡,拜访了戈帆,见到了他的夫人和小孩。这是我们十年间一次重要的会面。这次的再见,接续了我们的友情,弥补了丢失的十年。此后的来往就密切了许多。2007年他到西安工作后,终于又聚到了一起。此后见面自然就多了起来,慢慢地我们又找回了彼此的默契和美好。
梳理与戈帆的生命交集,总觉得有丢失的部分,也总存着寻找的冲动。从缘分的角度看,我们缘法深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从性情看,我俩有具有较强的互补性,他稳健厚实,可以弥补我的冲动。可地理空间的阻隔,职业的不同又造就了彼此的隔山之感,总觉得我们之间有许多彼此不知的生命空白,也总在麟麟爪爪间揣摩彼此的未知。
从接受的角度看,多数人的阅读是一种发现与欣赏,欣赏语言的美感,发现作者的发现。作为一个42年的老友,我的阅读是一种特定的接受,是力图要通过文集找到错位的朋友,看看他在这几十年来到底走了一条什么样子的心路。
文集由四部分组成,分别显示了戈帆几十年的心路历程。第一部分“三槐丝雨”计18篇,从“遥远的乡愁”开始,到“依依惜别情”,时间跨度35年之久,书写了“乡愁”,表现出一种浓烈的“乡愿”。35年来,从一个农家子弟到一个企业高管,戈帆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故乡那片热土,村里的槐树、土台,先生四哥,高亢嘹亮的唢呐,不成材的栒子木,豳风《七月》里的民俗民怨......故乡的一切沉淀为他生命里潜意识的部分,也转换为他生活的一种原动力。
第二部分“拥抱时代”34篇,形式上看多是短小的散文随感。时间跨度也是35年,内容跨度就比较大,涵盖了亲情、友情,也有对职业的规划,对时间流逝的感慨。在这里,他的身份随时发生转换,但不管怎么变,他身上那一种积极的能量都在散发映射。拥抱着时代,从小家到大家,从个人到企业,他没有被时代湮没,而是做了一个弄潮儿。通过这些篇章,我又寻找到了他当年的积极、稳健和良善。
这第二部分如此短小的篇幅形式,也让我找到了一个勤奋的戈帆。他的许多小文章都是在机场、车站写就的,属于见缝插针的急就篇。如此的写作姿态难能可贵,既表达出一种勤奋,也说明他是一个有心人,是个有远方的人。
第三部分“秦金礼赞”,内容上很集中。聚焦了近十年戈帆一手创立的“秦金”品牌的辉煌,同时也展示了他在诗赋创作上的底蕴。此部分的主体是《秦金赋、《秦金礼赞》和《秦金行》三篇,另有多人对上述三篇的解读。在这一部分,我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戈帆。经历职业的磨练,生活的沉淀,一个具有开创精神的现代秦商显身了,执着又不缺儒雅,放眼世界而又立足三秦大地,《秦金的国际化》、《秦金的文化力》.....杨军先生说得好,一种“金属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四部分“诗歌田园”,现代诗86首,古体诗词22篇。时间跨度从1984年到2020年36年。诗体横跨白话诗与古体诗两种。内容上涵盖面最广,从历史到地理,从空谷幽兰到西安知女,许多方面都可以通感诗人那驿动的心。在戈帆诗的走廊,我似乎看到了泰戈尔、冰心那泛爱的影子。无怪乎他看到春天第一朵桃花都会惊喜十天半月。人人都有爱,能做到泛爱、博爱其实需要博大的胸怀。
这108首诗,也刻画了一个面朝大海,以梦为马,追求诗意栖居的作者,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总是“蓝田玉暖日生烟”,很少喂马劈柴水中央。这种蹈空式的情感茵曼出一种虚幻的桃源情境,让人只可意会,无法感触。
读《三槐集》,我似乎找到了过去没有看到的老同学、老班长。岁月是最伟大的雕刻师,作品是最真实的蒙太奇,一本《三槐集》立体而又连续地演绎了作者几十年的人生。
二、印证
“作文如做人”,“文品即人品”。这是中国传统文论中最坚实的一种理论。它把做人与作文统一起来,人与文互为镜像关系,相互映射,人是文的主动者、生成者;文是人的生命外化、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人可以借助文流芳千古,永垂不朽,是有“文章千古事”之说。德国人古鲁斯总结的文学创作的“内模仿”说其实在内涵上与中古文论的说法有相通的地方,讲的是作品其实是对创作者内心的二次模仿,创作者有两次心理活动出现在创作过程中。王国维由此衍生引申出来境界说。究其实质,都是说人与文的镜像关系,转换一种通俗的说法,就是相互映射、相互印证关系。要说明的是人的第一部作品中的胎记最突出,最能说明自己的人品、境界。
《三槐集》里所显示的文品最突出的就是“质朴”,无论是内容还是语言,不管是散文还是诗歌。其次是“有境界”。
旬邑古称豳,《诗经*豳风》七篇当是旬邑从西周开始流传下来的诗篇,与郑卫等14风相比较,豳风尤显写实,很少华采,也无艳情。如此质朴的文风一脉相承,《三槐集》里的基因最强大的莫过于此。
《三槐集》的首篇是“遥远的乡愁”,作者胸怀古豳,仰望星空,借助于《诗经》、《史记》、《岐山县志》等零星的史料碎片,勾画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周人先祖古公亶父。他仁慈、智慧、勇敢、深谋远虑,带领周人从豳地西迁岐地,脱离了戎狄的骚扰,奠定了周人后来八百多年的基业。这样的想象力其实是内模仿了自己的历史认知,也蕴含了个体的品质。一个内在质朴的人在面对遥远的祖先时,总是用一种崇敬的心态美化祖宗,甚至神化祖宗。这种态势从文化发生的角度去看是正常的, 因为所有的文化万变不离其宗。有一个美好的祖宗,总让人觉得根正苗红,洋洋自得。正如信奉某宗教的人总自诩是神的儿子,神的传人,那其他的族人就是谬种。先民的这种思路传承下来,就造就了后代憨实的孝子贤孙,一味地觉得凡是古代的,必定是圣贤的。连孔夫子都是这样的思路。抛开文学创作,回归理性的历史学,两厢比较下来,我们就是知道怀揣“乡愿”的人其实多是质朴之人。古公亶父之所以率领族人离开豳地,一定是有无可奈何的原因,最起码的一点就是他无能抗拒戎狄的侵扰,否则,以当时的生产工具与运输能力,谁不愿意安居下来?可质朴的戈帆,硬是依着自己的品质,模仿出了一个“仁爱”之君。情人眼里出西施,君子眼里满世界都是君子,情感相通时,世界遍地都是鲜花。质朴的戈帆想象到的就是一个完美的古公亶父。
第五篇“从今再愿咏豳风”是一篇历史跨度大,考据功夫很深的文章。核心人物是北宋大名人范仲淹。文章从《宋史*范仲淹》、《邠州志》、《旬邑人物春秋》考,涉及到了范仲淹的祖籍是旬邑土桥镇太慈村,其在在邠州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时兴建庙学的事迹。问题是范仲淹从高祖范隋时已经定居吴县(苏州)了,人家可算得上是地道的江南人了;兴办庙学的事也是别人干的,他也就写了一篇《邠州建学记》。凭这两则史实,无论怎么也不能把范仲淹算作是旬邑的。转弯一想,就知道了作者的思路了。这其实和时下各地抢历史名人的思路是一致的,是存着一种美好而又质朴的乡愿。
最有价值的是对范仲淹一首《劝农》与甘肃华池民歌《渔家傲》的考据。《劝农》诗如此重要,“烹葵剥枣”典出《豳风*七月》,这个证据确凿,为什么《范文正公文集》没有收录?这给宋代文学留下一个梗。范仲淹《渔家傲*秋思》的“塞下秋来风景异......浊酒一杯家万里...”是名篇,大抵如当今的著名的流行歌曲,其词中的悲怆、思乡、怜悯之情浓烈地煎熬在一起,酿成了一杯适合戍边将士的烈酒,也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代代相传,处处咏唱。甘肃华池人用疑似《绣金匾》的曲调演唱就如陕西人用秦腔咏唱唐诗一样正常。问题又来了,当华池的民歌艺人激动地说“范仲淹当时写的就是古豳风情啊....”作者的推理就来了:“范仲淹可能真是为“豳风”所感动了呢?”其实这个推断不需要加“可能”这个或然词的。范仲淹的祖上是豳人,以范仲淹的才学一定熟悉《诗经》,以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处世情怀,一定是秉承了《诗经》之魂的。我举此例,想要说明的是戈帆面对历史时的基本情怀:大胆联想,朴素猜测,不敢给出肯定的说法。这种写作态度其实也算是“质朴”一族了。
再用“先生四哥”篇来看看作者文风的“质朴”。通篇用“我口说我心”,娓娓道来,自然流露,毫无虚饰之言,譬如一个老人讲古经,使人想起“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这样的叙述姿态虽然老套了些,可却是多大多数人喜欢的方式,为的是亲切、自然,没有距离感。短短的篇幅,一个有血有肉、有历史感的乡村好医生的形象就立了起来。
印证完“质朴”说,再来看看《三槐集》所内敛的“境界”。
“境界说”是王国维对文学思考的杰出思想。王国维更多地是从古代诗词入手去印证他的境界说的,大体分为“有我”、“无我”、“物我两忘”三界。其实,若从主体的我与客体的创作品去看,“境界说”其实可以用来把握所有的文学创作。(当然,若果从“我思故我在”这样的哲学命题去看,王国维的三界说就小气了些。)
统揽《三槐集》,“我”的主体感是很强烈的,若果归界,当是“有我”。
第一部分“三槐丝雨”可以总括为“我看故乡”。不管是历史掌故,还是现实存在,都是在“我”的眼里看到的,“我”的心里感触到的。
第二部分“拥抱时代”“我”的主体感更强,更细碎,更真实。例如标题中多出现的“渴望、谋求、走进、拥抱、迎接、感念、抒怀.....”,这些主动词就凸显了主体强势的主动性。“我”自然就是主动者了。
第三部分的“秦金礼赞”与“秦金行”,依然是发自内心的歌唱,“我”也没有逃离。
第四部分的“诗歌田园”是将“我”或深沉、或灵动的情感通过诗体的形式集中表达出来了。“我”更是无时不在。
当然,在这几部分的“有我”之境里还是可以分出远近的,第一部分离“我”稍远一些,第二和第四部分离“我”就很紧密。
其实“有我”与“无我”本来就没有高下之别。比方说“有我”之境,如果从人性的角度去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还有,“有我”之境的作品对于熟悉作者的人而言会倍感亲切,距离感瞬间消失。
汃水万古流,栒子厚土生。通过《三槐集》找回了一个完整的老友,也印证了戈帆依然是质朴的人,有情怀的农家子弟,如世代劳作在土地上的先辈一般,善良、勤奋、积极、稳健,又不失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