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收麦的日子,一般是在农历端午节前后。那个时候,黄土高原一片金黄,关中大地处处飘荡着麦子的香味,农人的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麦子成熟了,一年的辛苦与喜悦,就是下镰要“收割”了。
家乡把“割麦”叫作“收麦”,细细品味,我觉得中国文字很有意思,一个“收麦”,表意准确,扎实有力,自己种的麦子自己去“收”,有些自信,有点骄傲,信心满满,自己就是“土地、庄稼”的主人,应该拥有、值得拥有。
在我的记忆中,收麦的日子里,村里人声鼎沸,大家忙忙碌碌,和老天爷比拼,全家出动、热火朝天,“龙口夺食”,日子也变得亮堂起来,整个世界一片生动的画面。过去,到了收麦的日子,单位要放假,学校要放忙假,我们小屁孩干不了重活,可以给大人送饭,捡拾田地里落下的麦穗,交给老师,给学校“创收”,以弥补教育经费的不足,还能给民办老师发些生活补助。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甘肃、青海、宁夏的“麦客”们,头发乱糟糟,身子黑黝黝,跟随着麦子从东向西成熟的节奏,候鸟一样迁徙,身穿厚厚的黑棉袄,戴个烂草帽,手握一把锃亮的镰刀,背个尿素化肥袋子,装着简单的行李,为了生计四处流浪,碰到雨天,只能躲在供销合作社的屋檐下或者废旧的窑洞里,啃着干馍或者硬得跟钢铁一样的锅盔,讨要一碗开水,艰难维持生命的延续。一旦日头放晴,被人请去“收麦”,一天最少要割上二亩左右,传说有奇人,力大无穷且耐力很好,从早天麻麻亮到晚上月亮出来,最多能割七八亩,每亩收入十元左右,他们从无怨言,从事着繁重的超负荷劳动,承受着夏日炎炎的烈日。那时候的人真是好,“麦客”很少计较主家的亩数,说多少就是多少,主家也不亏待麦客,擀上最好的手工面让麦客吃个够。没有地方睡,有的主家还腾出自己的大炕,让“麦客”好好休息,酣声长鸣,成了夜晚最好的声音。人生不易,互相体谅。现在,有了收割机,麦子在冰冷的铁器中翻滚,缺了一些人气,缺了和大自然、植物的交流。
“田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收麦绝对是个“硬茬活”,非常辛苦;农民需要实在,矫情没用。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割麦子。男人割麦子腰酸腿疼背抽筋,那个累不比女人坐月子好受。夏忙的日子,我最怕收麦了。收有五忙:割、拉、打、晒、藏。爷一大早起来就蹲在磨刀石边,给全家大人磨起了镰刀,以便收起麦子来利利索索。土地承包后,大家都视土地为自己的孩子,需要好好侍弄,来不得半点虚假。你哄地,地哄你,“你哄庄稼一天,庄稼就哄你一年。”这是真理。收麦的时候,先要去地里看看麦子的成色,用手捻一下,看是否饱满成熟,然后再下镰。割麦时,全家男女齐上阵,需要全副武装,穿上长袖衣和长裤子戴上草帽,以免被麦芒扎伤,麦芒尖硬尖硬,皮肤被扎一下,痒痛无比,再流些汗,更是奇痒难忍,热辣辣的,无处下爪。如果皮肤过敏,一疙瘩一疙瘩的,身上再起些风疙瘩,真是难受至极。割麦的时候,一般也是半蹲着,腰身直不起来,左手扒拉着一排麦秆,右手镰刀霍霍快速割一大把,一只脚顺势接住倒下来的麦秆踢到一边,割上几镰刀,就用麦秆现成挽个腰,打成捆;麦茬要割低,麦子要割干净,所有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姿势优美,节奏流畅,需要长期的锻炼和经验。有时候,割麦的时候,还会遇到土蜂,莫名被骚扰,头上被叮上几个包,大蒜一擦,也就没事了。还有技术高的农人,用钐麦杆子割麦,比镰刀快。这东西不仅需要力气,还要有一定技巧,右手主要掌握平衡,弄不好很容易受伤。我只见过一次。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观刈麦》一诗中写:“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就是农人的真实写照。
农村人一般会把麦子放上一年,才磨白面,这样的面吃起来筋道。麦子丰收,是件大喜的事情,麦收后村里要唱大戏,请省市的名角,唱上三天三夜。媒人也忙活起来,给到了年龄的男女牵线。过去娶个俊媳妇要用几石麦子,现在没有十万彩礼钱,再加上县城要有房、有车,哪怕空着、放着生锈都行,没有这些,一辈子就只有打光棍的份了。
今年,收麦的时候,我本想回去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收割一把,出出汗,和大地对话,和麦子交流,吃一顿原生态食材的白面。看看对面的簸箕庄,回味一下匆忙的人生。可是,工作太忙,我未能成行。人这一辈子,想想,也如同种地、收麦一样,辛辛苦苦、勤勤恳恳一辈子,到头来,空留苍茫的大地,无边的苍穹,那些齐刷刷的麦茬,在城市的每个夜晚,深深刺痛我思乡的神经,彻夜难眠。
收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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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广虎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