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智
儿子五岁生日时，全家一起到照相馆去照相。这是儿子满月时就和照相馆约定好且已经缴过费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为儿子照一张生日照，一组艺术照，另加一张全家福。这年，母亲正好在乌鲁木齐，自然就要把母亲拉上一起去照相。
到了照相馆，趁着给儿子女儿拍单人艺术照的工夫，母亲在照相馆四处参观。她看了各式服装，看了拍照的设备，看了各个年龄段的模特照片，最后在一排老人的婚纱照样片前驻足，端详了好久。妻子就让母亲也穿上婚纱照张相，母亲却一个劲地摆手。当工作人员将白色的婚纱拿到母亲面前，母亲好像被这个绵软的纱裙吓住了一般，显得更加惶恐，涨红了脸，喃喃地说：“不穿这个，不穿这个！”我环顾挂在橱窗里的老人结婚纪念照样片，老人们都是成双成对的，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白纱裹身裙裾飘飘。母亲显然是想起了父亲，觉得她独自一人孤孤单单的，怎么可能照婚纱照。
我就劝妻子换个别的款式的裙子，让母亲试试。母亲又说她不照相，会出丑，丢人哩！我有些急了，对母亲嚷嚷着：“不都说好了嘛，咋又不照了？”语气很生硬，母亲看了我一眼，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妻子推了我一把，领着母亲进了更衣室。当母亲化了妆，身着淡粉色短袖长裙从化妆间走出来，女儿和儿子不约而同地拍着手，大声叫喊道：“奶奶真漂亮。”妻子走上前搀扶着母亲，笑着说：“娘一化妆，配上这套合身的长裙，真的年轻漂亮了。”趁势给母亲戴上一条项链。母亲的神情显得羞涩，既高兴，又充满不安。母亲说：“这辈子第一次穿裙子，路都不会走了。”我看到，母亲的眼眶里闪着晶莹的光，我的心顿时一紧。
从小到大，身上的衣服都是母亲点灯熬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参加工作以后，利用到内地出差的机会，为给女朋友买一套时兴合体的连衣裙在几个商场来回奔波，却从未想到给母亲买一件裙子。女朋友最终还是穿着我送的衣裙，花蝴蝶般离我而去。身穿粗布衣服的母亲却在我每一次探亲归队时，站立在村口，泪眼婆娑地盼着下次的归期。妻子连忙用面巾纸沾去母亲眼角的泪水，招呼我和孩子们先照全家的合影。
渐渐地，母亲适应了摄影棚里的光线和摄影师的要求，不仅和我们照了合影，还与孙子孙女分别合影，又顺从地听从儿媳妇的安排，换了几套裙装，照了单人照。最后，全家一起身着红底金黄色碎花的唐装照了全家福。照完全家福，母亲抖了抖传统风格的裙裾说：“还是这身衣服喜庆，好看，穿着心里稳当。”我想母亲是喜欢这身打扮的，就让摄影师又为母亲多照了一张照片。照片取回家后，母亲戴着老花镜，把她的艺术照一一端详了一遍，开心地笑着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照这样的相片。”她指着照片上清晰的老人斑说：“老了，总有地方会露出老人的印记，不好看。还是娃娃们的艺术照耐看，漂亮，心疼人。”嘴上说着，把她穿唐装的单人照片拿在手里，久久不愿放下。我就用相框把这张照片镶进去，放在母亲房间的柜子上。
这是母亲一生唯一一次照艺术照，也是母亲今生唯一一次穿裙子，她很珍惜她的艺术照。母亲回老家时，把这张相片取下来，夹在她的行李中。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色调也掩饰不住她的端庄秀丽。拍艺术照时，母亲才六十岁，化妆后的彩照依然无法抹去沧桑，难以遮盖时光的无情。生活的艰辛使她俊俏的面容布满皱纹，为子女的操劳使她清秀的眉眼失去了风采。风霜粗糙了她的肌肤，岁月佝偻了她的腰身。
作为儿子，我在成年之后，又为母亲做过什么？每当想起母亲在老年人婚纱照前伫立凝视的身影，想起母亲被我呛白时低眉顺眼的神态，想起母亲穿着连衣裙站在儿孙面前露出腼腆赧然的表情，我的心里满是愧疚。母亲回老家后，我回去看望过几次，却没有见母亲将她带回来的艺术照镶在相框里。本想问母亲，终因整日忙于应酬，就将这件小事忘得一干二净。十年后，母亲去世。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们兄妹整理她的物品时，也没有找到这张照片。直到母亲三周年时，偶然拿开父亲的遗像，才在父亲相框的背面发现了母亲最喜爱的这张唐装艺术照。我突然明白了。母亲要以这样的方式，用自己最美好的形象陪伴着她最亲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