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喜欢掏鸟窝,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鸟蛋是上好的玩具,哪一个乡下长大的男孩没有玩过各式各样的鸟蛋呢?
有一种鸟叫花翎,很小,它的蛋壳是湖蓝色的,只有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设想一下吧,当你把湖蓝色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鸟蛋放在掌心的时候,你的内心会涌起怎样的欣喜。大自然真的很瑰丽,一只鸟蛋的颜色就能说明这个问题。
美真是一个特别脆弱的东西,一碰就碎;而丑的内部却有一种格外顽强的基因,它无坚不摧,在它的面前你时常感觉到无能为力。花翎鸟也是这样,它越来越少了,它的蛋也越来越少了。相反,丑在扩大,满天都是麻雀,遍地都是老鼠。
有一件事我们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谁是美的毁灭者呢?答案能吓我们一跳,正是我们自己。
大部分男孩都喜欢掏麻雀窝,老师和家长也鼓励我们这样做。道理很简单,麻雀在和我们抢粮食。麻雀和老鼠、蚊子、苍蝇一起,构成了动物界的“四类分子”,也就是“四害”。它们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不是一个阶级,那就是阶级敌人。对待阶级敌人只有一个办法:杀。斩草除根。片甲不留。
绝大部分的麻雀窝都是在屋檐底下,乡下的房子矮,两个人的人梯就可以够着了,少部分才需要三人人梯。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是搭人梯的高手了,个个都会。后来看电影,看见我们的解放军战士经常用搭人梯的办法来攻城拔寨,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也不敢说。攻城拔寨,那是气吞山河的景象,必须英武,怎么能跟掏麻雀窝似的呢!
我掏麻雀窝的次数并不多,掏多了也没意思。麻雀灰扑扑的,缺少鸟类应有的绚烂。我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花翎鸟上去了,我特别渴望拥有一对美妙的花翎。
然而寻找花翎窝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花翎鸟很稀少,差不多到了灭绝的程度。怎么知道花翎鸟的鸟窝在哪里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踪。当你在半空中看到一只花翎鸟的时候,你要悄悄地,跟着它,任何一条河都不应该挡住你的去路。
还是先描述一下花翎鸟吧,它的体量比麻雀要小很多,羽毛却格外艳丽,近乎斑斓。它的飞行也有特点,一顿一顿的。是四四拍。一个强音,一个次强音,然后,两个弱音。所以,花翎鸟无法像鹰或隼那样在一个水平面上翱翔,它的行进是短促的,仿佛股市的曲线。在两个弱音之间,它会掉下来,然后,借着下一个音节的重音,再蹿上去。也就是这样:嘭——嚓原嚓嚓,嘭——嚓原嚓嚓。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费劲得很,危险得很。可爱当然也在这里。强者大多是不可爱的,强者有强者的淡定和从容。强者不用勉强,强者不会仓促。
别看飞鸟在天上飞行,似乎是无迹可循的,但有一件事我们永远也不该忘记,和人一样,任何一只鸟都要回家。所以,只要悄悄地跟着,无论多么遥远,无论多么隐蔽,你最终总能找到花翎鸟的家。鸟为什么不如人聪敏呢?因为它们没听过这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们就是那些学会了惦记的贼。
我第一次见到花翎鸟的鸟蛋是在麦地里。为此,我跟踪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当我站在花翎鸟的家门口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它的家就安置在三四棵麦秸秆的中间,正随风摇荡。但是,它的摇摇晃晃是一种假象,它有它的稳定性。就在麦穗刺眼的金光中间,两颗湖蓝色的鸟蛋安安静静地躺在窝里头,极为炫目。我没有把那两个鸟蛋拿走,没必要的。这个家都是我的了,我要拿走那两只蛋做什么。我从小就是一个有远见的人,要想得到花翎,你就不能在意那两只蛋。
我见过那两只破壳的花翎鸟,它们是两只“肉滚子”——我们把破壳的、没有羽毛的雏鸟叫“肉滚子”。我把“肉滚子”提了起来,放在了掌心。它们尚不能站立,紧闭着双眼,浑身通红,体温很高。对着太阳一照,它们的身体居然是半透明的,内部正在进行多种复杂的蠕动。我用我的指头逗逗它的嘴,它居然想吃我的指头。它的吃很坚硬,同时也很有柔软,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一口就能抵达你的心窝子。
我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我唯一的需要是准备鸟笼。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拥有一对花翎鸟啦。
不过我不能吹牛,我不能说我在童年时代养过两只花翎鸟。——某一天的午后,当我再一次来到麦地的时候,我的花翎鸟,我的“肉滚子”,我的鸟窝,连同那三四根麦秸秆,它们一起没有了。我当然知道那两个“肉滚子”的命运,作为玩具,它们会在许多人的手上传送,跌跌爬爬的,辅之以嫩声细气的尖叫。两三个小时之后,也许更短,它们会死掉。和许许多多的雏鸟一样,它们的生命不会开始,它们只能以梦的形式在麦地的上空飞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节奏是四四拍。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嘭——嚓原嚓嚓,嘭——嚓原嚓嚓。
鸟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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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毕飞宇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