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崆峒山的那一次是遇了雪的。
雪花在前一天的夜色阑珊时飘落下来,片片大如芦席,到第二天早上就将整个平凉城笼罩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
平凉是一座让我感到沧桑而又哀伤的城市。公元376年,前秦大帝苻坚在长安的西边门户阴槃厉兵秣马,以前凉国主张天锡“虽称藩受位,然臣道未纯”为由,出兵十三万直驱前凉,八月兵临前凉都城姑臧(今甘肃武威),张天锡率众出降,前凉灭亡。苻坚取“平定凉国”之意以阴槃之地设郡,号为“平凉”。
苻坚是一位让我怀念哀婉的英雄。在五胡十六国那样一个乱世,苻坚整顿吏治,打破贵族特权,兴办教育,以氐族夷人出身而独尊儒术,与民生息,数十年间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从而富国强兵,一举统一中国北方。其文治武功,在历代统治者中出类拔萃,足以光耀史册。不想胸怀仁慈却被慕容冲、姚苌这样一帮奸险小人算计,身死国灭,徒留怅惋。
假如历史能够重演,我是希望苻坚能够统一华夏的。那个声名狼藉的东晋政权,门阀士族当道,小富即安,苟且颓废,军阀割据,战乱不断,在淝水之战后又苟延残喘三十余年,给人民造成了多少苦难。然而历史总是在扭曲中前行,强横战胜仁慈,善良输给诡诈,谢安战胜苻坚一多半靠的是运气而不是实力,苻坚输给慕容冲和姚苌却完完全全的是坦诚败给了奸伪,时势造英雄,非英雄无能,实时运不佳也。
苻坚后来被佛道两教皆尊为神,身死之处新平寺(今陕西彬州市南净光寺)后来改庙祭祀苻坚,道教尊其为苻家神,至今每年正月初二犹在中国台湾地区香火旺盛。看来老百姓是知道谁好谁坏的,即使是失败者,只要他为国家、为人民做过一些事情,人们也都会记住他。苻坚的死魂灵最终吓死了活姚苌,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猜苻坚是登临过崆峒山的。他驻兵此地之时正是前秦国力最盛之时,三十八岁也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正应豪气满怀,睥睨天下。而崆峒山的山势不仅雄奇,景色不仅秀幽,山名又暗喻着西北十二家氏族的名字,东连关中,西控陇右,还是长安通向西北的必经之地,秋高气爽的天气,他正要在这里短暂休憩,以指点江山,筹谋方略,进而一举荡平凉国。
雪越下越大,我在房间里踟蹰,是在雪天里就此安稳地度过几天,还是披着一身雪花上山,把自己和那座崆峒山融成一个整体,给早已平淡庸碌的生活增加一点高度?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但却需要艰难作出的选择。
那天行到山半腰处,风雪漫天,因为山势险峻,平日里的专线旅游车早已停运。我见识过一次那车前行的姿态,像北方草原上优秀的骑手驾驭着烈马。山路狭窄,二三十度的坡道仅容得下两辆车并行,少一分则两车相撞,多一分则外侧车跌下悬崖。弯道一个连着一个,司机一刻不停,急速上行,会车前喇叭声刚刚响起,下一刻两辆车就倏忽擦身而过。乘崆峒山的专线旅游车是一个欣赏勇士惊险表演的过程,那种美让人血脉偾张,你在上一秒钟感觉到自己将要从高处坠落,下一秒钟发现自己依然稳稳地上行。登崆峒山路,如登人生路。
缆车里邂逅一位老僧,身旁放着一捆菜蔬,大概是下山刚刚采买回来,准备应对这几日的雪天生活。僧人静静坐着,手捧一卷佛经,正在默默诵读。我朝他微笑致意,他也朝我合十。彼此都知道对方到了一定境界,不用说一句话,一个微笑里就充满了赞许。
那座山的东侧平坦广阔处佛寺俨然,西侧层峦叠嶂处道观棋布,全都香火旺盛,钟声邈邈,两种文化隔山对峙,却一片祥和地融于一山,一片大同世界,不知道是否都在悼念苻坚。
那一天我是这山唯一的访者,我以至诚而来,山以清净待我,山为我一人而生,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我得以悟道,山得以彰显。
是做苻坚般的悲剧英雄还是从此忘怀一切的隐逸高人,活在俗世里还是活在仙山里,这又是一个新的疑惑。
雪里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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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增战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