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味道

发布时间:   作者:程宏安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一段时间,因为防疫管制,出入都不是很方便,为了不影响生活,避免出去了回不来,爱人找了个近郊农场搞采摘,说正好也给我换换心情。 
  农场不大,一进院,一两棵毛桃,三四株青杏,葡萄架下卧着一只机灵的小花狗正吐着舌头纳凉。男主人说,西红柿、黄瓜、苦瓜,葡萄随便摘,稀罕啥摘啥,但他推荐的西红柿是个老品种,一直都是自己留种育苗,就是为了留住过去的味道。说完就去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抽烟,旁边小凳上一壶沏好不久的茉莉花茶冒着热气,女主人则忙着为我们张罗农家饭。 
  果然,这家的西红柿不是常见的品种:薄皮、沙瓤,哪怕外皮有点儿绿,掰开里面的瓤也是红的。爱人说和超市里的不太一样,从超市买的有的看外皮是红的,切开里面的肉发绿,我说那一定是抹过催红素的。我转了好几畦终于看中一个称心的,正要下手,爱人戏言:“挑媳妇呢,挑这半天?” 
  “我还要吃这媳妇哩!” 
  “妈妈快来,我够不着——” 
  “你在这吃媳妇,我跟闺女摘葡萄去了。”爱人被闺女叫走了,我一个人蹲在西红柿地里端详着挂满枝头的果实:这是个匀称的五边形果,顶部一片玫红向五个棱角方向放射出五条红线,整个像一只色彩鲜艳的海星,而果实的后端颜色呈现出青苹果的粉绿,清新、宜人、气息迷醉,果肉酸中带着甜,甜里透着酸,吃一口,味觉的记忆会留存很长时间,我定义的青春之美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的。在老家,这个品种好像是叫苹果青。 
  这一种通体通红通红,如骄阳如熔岩,红得没商量红得不可思议红得叹为观止,红得你不敢相信真实的红如此美丽。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西红柿品种,叫中国红。这种红,和某些情况下脸上透露出的羞赧相似,这种红,让我记住了一个夏天的味道。 
  我们老家大约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引进的西红柿,当时负责技术推广的是个上海籍魏姓农业技术员,从育苗、定植、田间管理,到病虫害防治,全过程手把手教会当地农民种养一种全新的作物,父老乡亲自是感恩戴德。憨厚质朴、拙于虚辞的农民能表达他们对知识分子最崇高敬意的唯一方式就是用专家的身份或职务相关称谓给新的食物命名!西红柿?南美洲来的?管他什么洲,这和专家不沾边,叫别的似乎又都不顺口,就叫“海柿”吧?本腔!再说,上海是大地方,专家是上海来的,“海柿”听着也顺耳,就是它了。这名字就这么延续下来了,几十年没变过。就算是现在,你在蔬菜队和人说话,如果用“西红柿”这个词,我相信乡亲们会斜着眼睛看你的,那眼睛里的意味,你自己体会去吧。 
  我是个天生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这海柿还是秧子的时候,我的味蕾就被那种辛辣的气息迷惑着,看着大人们除草、中耕、灌水、搭架、整枝、打杈、喷药……比照顾自家孩子都经心地在田间忙碌着,看着萌呆呆绿珠子般的小柿子,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起来了,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喜人,我掰着指头盘算,差不多放暑假的时候就可以尝到迷人的美味了。 
  暑假如期到来,海柿也如愿地出落成诱人的红。如何品尝到美味还不会被当成贼抓住,这很考验小小的我和我的智慧。我做了最坏的准备:在我堂兄小全哥看庵的那天行动,即使被抓个现形,相信他也不会把我交出去。我挑了个大中午,太阳一晒人容易瞌睡,这样更保险些。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渡江侦察记》里有现成的套路,我如法效仿:折下几根柳条编成伪装帽,从很远的地方通过堰渠潜入大田里,没看见小全哥,他可能正在庵里眯着哩。 
  我躲进两行海柿子中间的地沟,被那种令人迷醉的气息包围着,这样的姿势最隐蔽也最享受,抬头全是好吃的好看的,看上哪个吃哪个。左手这个粉绿中透着红线线,长得好看,可还没熟透,可能有点酸,右手这个红彤彤,红太阳,红布那样红,班上第一排于红侠扎头发的红绳就是这种红,去年冬天她还穿件红袄袄也是这种红,就是它了。嗯,还真是,这种的看起来有点皱巴巴的,有点酸有点甜,甜的多些,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一次吃个够。我记不清楚吃了多少个,只觉得头有点晕,不知不觉就躺在大地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我脸上盖着自己编的柳树帽,身旁放着四五个果型周正,和我爱吃的同一个品种的海柿,“噢识——噢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小全哥在另一块地里驱赶着偷食的鸟雀。 
  小全哥因为看庵不尽职,致使生产队的庄稼失窃,造成重大经济损失被队长当着所有社员的面训斥得面红耳赤,还被罚了三十个工分。虽然我并不在现场,但我坚信当时小全哥的通红的脸颊和海柿的那种红是极其相似的。 
  事情过了很多年,那个夏天“海柿”的味道和对小全哥的愧疚一直深深地埋在我心里,每一次与小全哥碰面或擦肩而过,我都没有勇气把那三个字说出来。直到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的时候,已是我站在千里之外的一扇窗户前,想家想亲人的时候,而这时的小全哥早已化成果海里某一株“海柿”架下的一抔泥土,永远滋养着故乡浑厚而素朴的夏天。 
  我摘下一枚果,在袖子上蹭了蹭,咬一口,咂一咂,把那种酸中带甜的熟悉味道抽成一根线,连接记忆中的夏天,“噢识——噢识——”我的脑海里回响起小全哥轰鸟的声音…… 
  “嗨嗨嗨,干啥呢?”我竟然又在大地里睡着了,还顺手抓着一枚西红柿咬了一大半,汁液污染了新换的白T恤。 
  “都多大的人了,看你把白T恤都弄成啥了?” 
  “吃啥这么香?睡着了还吃?”爱人推醒我,我只能哑然而笑。

编辑:高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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