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大先生创作照
○李彬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桐已秋声。”时间过得真快,快得让我们来不及感慨,来不及回忆。转眼间,吴三大先生仙逝一年了,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就像一束光,一片海,不仅照亮着指引着别人,也淘深着自己的生命。颜回在谈到他的老师孔子时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现在的我就是这般感受。先生去世时,我曾悲伤地写过一副挽联:“永断程门立雪处;文章从此哭春风。”因为拙于言辞,这种真切的情感不被重视,甚至淹没于铺天盖地的喧嚣之中。现在看来,诀别的痛楚与遗憾是准确的,吴先生的逝世对三秦大地艺术星空的缺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今天,我们只能面对他的艺术作品寄托我们的哀思;“痛失长安无三大,堪慰笔墨有余香”的惆怅与无奈,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而是文化场域斑驳底色中凝聚的共识。
吴三大先生是新时期以来陕西乃至全国最有影响、最有个性、最富艺术色彩的书法家之一。影响不难理解,是他对中国书法的杰出贡献,他几乎成为一个地标性的文化符号;个性也不难理解,是其张扬在时光之下风景深处风花雪月的浪漫情怀。值得关注的似乎还是他的艺术色彩。他是一个书法家,他的言行举止精神境界却超越书坛,始终没有高高在上,是大师,也是平民。在这种积极入世的草根情怀中,他把书法不遗余力地推向了大众,许多人是通过接近他熟悉他喜爱他而认知书法的。因而,我觉得,吴三大先生是我们这个泛文化时代书法艺术的坚守者和探索者,既不逃避,也不媚世,而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自己的审美主动性。他充分利用自己的影响资源,引领时代风气,彰显国学之美,把书法艺术发扬光大。这种发扬,是多元不是媚俗。多元是一种文化景观,而媚俗是大众文化的人为个性化,指向的只是外在的新奇刺激,不涉及真正具有个性的创造。
《最后那片竹林——吴三大艺术评传》中,我曾浓墨重彩地描写吴三大先生的狂狷之气,卓然之态,其实是在呼唤生命的大自在与精神的大自由!我们陕西人,常常怀想的“汉魏风骨”“盛唐气象”就是由气韵和风骨建构支撑,其特色则在于“风气瑞祥,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呈现的恰恰是一种明朗刚健的艺术风貌,这正是那个时代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精神写照。吴三大先生的书法就其风致而言,他在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既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式的气势,又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圆润。但我觉得,更为本质的并不在此,我曾用一句话概括吴先生的书法创作,那便是“胸中浩然气,笔下万古情”。新世纪以来,先生的书法创作进入了一个更高层面的喷发期和丰盈期。喷发指其态势,他的书情勃发、光芒四射;丰盈是指境界和风致,是指书法的人文精神和诗性本真。如果说,30年前他创作的榜书是以历史感、时代感、自审意识和深挚感情建构了书法的血肉和灵魂,那么,臻于老境的书法却是从这里出发,以焕发生命活力的行书草书为主体意象,营造出雄强肆张的精神图腾,表现出对生活的眷恋和对艺术的热爱。
中国书法是视觉艺术,也是文化传统,上升一点就是民族精神的物化。理性地探究中国书法艺术的内涵和外延,需要在艺术本体、文化传承和精神内涵等诸多层面上展开,考量一个艺术家的成就及其地位的客观标准自然也要以此作为参照。吴三大先生达人朗性,心气高古,有一种春风扑面的艺术气质。字亦如其人,点画隽秀,雄奇深邃,结体茂密洒脱,朴实厚重,笔势严谨超逸,玉润金生。在他纵横捭阖的率性点染中,你会体味到那份超脱的精神追求和独具慧眼的卓识,留下回味的余甘。吴先生半世笔墨,一生坎坷,有着浪漫色彩的生活和文化背景,使他要求个性的自由发展,对人生、生命,生活的强烈留恋和追求完美,于是通过书法抒发性灵,张扬爱憎。他用笔谨严却又挥毫自如,把波磔中和化,横笔生波,竖笔腾浪,捺笔则磔,用力铺毫,收笔回锋,力透纸背,寓壮美矫健于娟秀婀娜之中,尽洗十七帖的曼靡与柔韧。字体或放纵,或收敛,或庄严,或狂肆,但线条一律圆净明澈,因为善于运用中锋与淡墨,滋润中更显出它的坚韧度和多变性。
中国汉字的构字原则有所谓象形、指事、会意、假借、形声、转注等“六书”之说。草书以其形象生成的多变性与随机性,给创作者和欣赏者带来极大的审美愉悦。草书创作需要很高的调控能力才能实现“运规矩于无形,任精神为变化”的要求。很多书家在创作静态书法(楷书、隶书、篆书)时表现得从容不迫,才华横溢,但在创作动态书法(草书)时,就显得手忙脚乱,力不从心。这是因为草书的造型与气势是随机升华,随势生变,它需要心手双畅,需要理智与激情的完善结合。吴三大先生的草书,即便是“骤雨旋风声满堂”,即便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即便是“铁骑突出刀枪鸣”,却又与我们司空见惯的狂怪离乱相去甚远。相反,他越狂肆却越简练,越激荡却越宁静,柔美遒劲,气象雍容,有一种“干裂秋风风带雨,润含春雨雨带风”的质感,如入茂林蹊径,攀枝折桂,繁花满眼,美不胜收。可以这样说,吴先生是一个本质意义上的书法家,不是因为他佳构颇丰影响巨大,也不是因为他人生的某一个章节达到了时代的高度,而是因为他在作品形式和思想上展现出来的包容之量,消化之功。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开阔的兴趣和关怀的热情,有着充沛的情感和深邃的思考,建构了当代书法的精神气质:清新、诗意、雄浑、沉郁的字体,以及对理想的炽热追求,对艺术的坚定信念。
吴三大先生的书法中,我们处处感受到睿智和聪慧,感受到他作为书法家的秉赋和性灵。但艺术靠的是智慧,而不是靠聪明;优秀的书法家用脑,而不是用手。当然,笨人也当不了书法家;只有以诗人的才情灵气去感悟书法,才能让书法的形质复活。如果我们总是混淆书与非书、为人为书的话,便永远不能走进真正的艺术境界。顾随先生在《论学精要》中,谈诗界有“诗人”和“诗匠”之分,他说韩愈不是诗人,却是极好的写诗人,因为他以修辞之工妙近乎“锤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所以不好称之诗匠,故称之为“写诗的人”,此见不失偏颇。但他提出诗人要有博爱精神,要有真性灵,是识诗人本色的。鲁迅先生说诗是“血的蒸气”,“是醒过来的人发出的真声音”,既指内容,又指形式。可以说,艺术创作是一种心学,不管这个时代怎样变,艺术家都不应该丢失人的本质和灵魂。吴三大先生首先是一个敬重艺术、内心有光的人,温暖而热情地看着这个世界,笔下充满着活力、和谐、善良,美好。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似从魏晋汉唐穿越而来,带着君子之风的包容与美好——他的书风流被,不是营造出来的,而是求索之间的那种自在与从容,仿佛整个人性都在笔法之中涵泳,有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这是一种书斋里写不出的情怀,他温婉地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只有一次成功,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人生如逆旅,更多的时候,生命其实是一种无奈。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自己去意已决,别人恋恋不舍。在这个速度和遗忘成正比的时代,一个人用自己的智慧,能在艺术的天空璀璨出夺目的光芒,能给别人的脑海留下深刻的记忆和怀恋,这是弥足珍贵的!我始终认为,吴三大先生厚重的文化积淀赋予了书法博大雄浑的象征意义和激动人心的感召力量,无论是作为书法家,还是作为本质的人都达到了时代的某种高度。我衷心希望,老当益壮的先生在天堂之上,精神与肉体能够同步健朗,从心所欲,纵意所如,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构建出雄强肆张的诗意风景——多写草书、乃至狂草,以充满性灵的线条,以超越自我的方式,创造出激动人心的经典之作,让所有的人都神采熠熠地接受艺术的审美。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在失去记忆的文化坐标上,将于何处寻找中国书法的宿命!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