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鲁 《赤崖映碧流》 138cm×68cm 1961年

石鲁 华山系列作品之一

○温友言

那是1982年8月25日。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带来了寒意。晚饭后，我正想下楼出去走走，忽然，有人敲门，一开门，原来是老校长郭琦专门让人来告知石鲁先生去世的消息。噩耗传来，我一下木然了，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原来十几天前，我还和郭校长一块去医院看望过他，他还与我们侃侃而谈，上至过去的岁月，下至当今书画、典籍、文论，广泛涉猎，他还问我：“读过《浮生六记》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可以看一看！”逗得我们都笑了。

就那次，我看见医生还在他病房的桌子上铺着一块毡，上面放这几张宣纸，一瓶墨汁和几支毛笔。我心想：这一定是医生让他有兴致的时候，能为他们留点墨宝。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地离开了我们。他的去世老天也为之动情。这一夜，我无法入睡，听着窗外的雨声，我陷入了沉思……

那是1965年初春，我刚从陕北延安下乡归来，带着我在延安青化砭常塔生产队深入生活时所画的写生作品去美协，想请石先生指导。那天，他正和李梓盛、修军、方济众等几位老师在评选陕西省美展的作品。看见各位老师正在忙碌的样子，在和各位老师打完招呼，正转身想走的时候，石鲁先生却指着问我：“你手里拿的是画吗？”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是。”他却对我说：“拿过来看看！”修军老师在一旁也说：“拿来，拿来。”我不好意思地将我带的一卷画打开请各位老师看。他们看得很仔细，并一张一张地问我。

这些画大都是速写，其中有三幅是用宣纸画的敷彩着色的水墨人物写生。一幅画的是《老红军》、一幅画的是《生产队长》，另外一幅画的是《陕北姑娘》。石鲁先生指着那幅《老红军》说：“这幅画得逼真、形象，笔墨也很好，也参加展览吧！”修军和其他几位老师也都说好，当时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我把这幅画拿回去再重新画一下再参展吧！”就这样，我的那幅作品入选参加了省美展。展出结束以后还获了奖，并赠送了我一套《毛泽东选集》乙种本。也就在那时，我被吸收加入了中国美术家协会西安分会，正式成为美协会员了。

往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

那是1965年6月的一个星期天午后，在我回报社路过钟楼的路上，远远望见了石鲁先生，他一个人正在路旁人行道上转悠。其实那时候他经常是一个人在那转。因为我当时在《陕西日报》社工作，常遇见他。我赶紧走上前去喊了声：“石先生！”他一抬头，看见是我，沉郁的脸上显然露出一丝笑容，当我上前和他握手时，他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旁边钟楼东南角只有一间门面的小饭馆，说：“咱们在这喝些啤酒吧！”

我知道石鲁先生是爱喝啤酒的，特别是在他高兴或郁闷的时候。我本来喝不了酒的，但先生想喝，我一定得陪着他，让他高兴。

进了店门，只见小小的餐厅里只有六七张桌子，椅子上全坐满了人，排队买菜的人已在窗口前站了一长行。我赶紧跑过去站队，让石先生去等个座位先坐下。可石先生却走过来拉住我说：“你快去占座位，我排队！”我知道他的意思，哪里肯依。可是待我排到了买菜窗口，刚买好菜和啤酒，付钱的时候，他却走到前边，抢先将一张十元钱递到了营业员手里。我着急地让营业员一定要收下我的钱。营业员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人，开玩笑地说：“你没有老先生快，老先生的工资肯定比你高，你抢不过他！”这句话逗得旁边的人都笑了。

打那以后，一晃几年过去了。我知道那段时间先生身处逆境，我也去了外地工厂工作，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直到1973年，大学恢复招生，我才被调到了学校任教。离开那一段时间，虽然没有机会和先生见面，可我一直惦记着先生。

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我认识了一位叫王荫桐的老先生，他是从事烹饪的，虽然年近六十，而尤喜欢书法。我们无意间谈起了石鲁先生，他高兴地告诉我说：石鲁先生常去他的“一间楼饭馆”，有时还在他那里写字作画哩。这样，在他的带领下，我又在“一间楼饭馆”和先生见面了。当时，先生刚兴致勃勃地画完了两幅《月季》小品。我们一见如故，他拉着我的手指着地上摆放着的画，高兴地对我说：“多年不见了，挑一幅送给你吧！”我忙说：“不敢，不敢。”心想，怎么刚和先生见面，竟敢随便要画呢！不过先生对我的厚爱，却使我永远不能忘记……

往事一件一件浮现在我的眼前。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雨仍滴滴嗒嗒地下着，我的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妻子和孩子都已经熟睡了。我静静地一人找纸，准备在灯下为先生写挽联。

当时，我翻遍了屋子，竟找不到一张宣纸，只好将两张图纸对开，接起来，慢慢地含泪写下了如下的一副挽联：

“百年艺苑开新派，秋雨长安苦大师。”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骑上自行车赶往美协，在美协进门院子里靠北边的第一间房子，正在为老师布置灵堂，我恭敬地送上了这副沉痛悼念先生的挽联，并将它挂在了灵堂两边。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为先生敬上第一炷心香。

先生走了，他走得那么安详。他留给我们的却是无法估量的精神宝藏。他和赵望云先生所倡导的“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的创作理念一直激励着我们。石鲁先生的艺术之树万古长青！

（作者系西北大学教授）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