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母亲的牙齿咀嚼了多少苦难和心酸,我只知道母亲的牙齿即使被漫长的岁月捶打得七零八落,依然紧紧饱含着对我们的爱。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有一口好牙齿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坡上干活饿了,回家顾不上做饭,就用菜刀削了红薯或萝卜,放在嘴里生吃,牙齿咀嚼食物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是从母亲嘴里弹奏出的一曲曲美妙音乐,我们听着都醉了。吃饭母亲也喜欢做硬点的饭吃,她说硬点的饭耐嚼、耐饿、结实。母亲有一手好针线活,用大针纳鞋底,若是生涩纳不过,母亲就会用牙齿咬着针很轻松地一拉而过。给我们缝补衣服,缝完后母亲一般不用剪刀铰线,而是用她那一口好牙轻轻一咬而断。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母亲的牙齿是世间最坚硬锋利的牙齿,和她的性格一样无坚不摧。
母亲上牙多出一颗,笑的时候便会露出来。小时候我们不懂事,总是担心母亲会丢下我们,或是被人冒名顶替。每次母亲出门前我都要盯着她上牙那多出的一颗,仔细看了,要是母亲走丢了,或者谁来冒充她,我就找这个多出的一颗,因为找到多出的一颗就找到了母亲。母亲年轻时每天出门干活,天亮出去天黑回来,我和妹妹、弟弟在家看门,等到暮色上来我就开始紧张,如果母亲比正常时间回来迟,我们就一直往村口的大路上走,迎到了母亲,不管她累不累,我都要母亲笑一下,用手电筒照一下她的牙,我要确保那个多出的牙在,牙在母亲就在,很多年以后我常想起那颗多出的牙,我对它的信任竟如此确凿和莫名其妙,我确信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它,它是证明一个人是母亲的最可靠、最隐秘的证据。我的确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后来我年纪渐长,事情完全调了个个儿,总出门的是我,念书、工作、出差,我离我的村庄越来越远,进入世界越来越深,我明白一个人的消失和被篡改与替换,不会那么轻易与偶然,甚至持此念头都十分可笑,但是每次回家和出门,我依然都要盯着母亲那颗多出的牙看一看,然后头脑里闪过小时候的那个念头:这的确是我母亲!这也成了我的习惯。
我父亲因积劳成疾无钱医治很早就离开了我们,母亲随即用她那羸弱的身躯担负起了全家人生活的重担,她一边种庄稼操持家务一边想办法供养我们兄弟上学,这一担就是8年。有一次,母亲挑水浇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牙齿碰到坚硬的石头上,一颗牙齿碰破了一个豁,即使是这样,我那坚强的母亲擦了擦满嘴的鲜血,没事似的又干起了繁重的农活。也就是在这期间,母亲的牙齿开始变黑,牙齿生蛀,牙釉起斑,牙龈松动,有几颗慢慢脱落了,而且那颗多出的牙齿不见了。我跟母亲说安装几颗假牙,母亲说:“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换它干吗?”乡村世界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可以将就,母亲秉持这个通用的生活观,我似乎也是,至少回到乡村时,我觉得一切都可以不必太较真,过得去就行,于是每年看到母亲的牙齿在脱落,一年一年看到也就看到了,如此而已。
后来,我们姊妹几个都在城里安家落户了,留在老家的母亲时刻牵挂着我们的心,我们兄弟姊妹多次软磨硬泡后,母亲才来到城里和我们居住。生活条件的改善,没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母亲经常在微笑中露出她那缺了几颗的牙齿,问我说:“现在的社会为啥这样好?我算是享福了!”我知道母亲是拿今天和过去做比较。我说:“社会好,咱就好好享受这太平盛世吧!”我心里也在想着能让母亲永远享受天伦之乐那该多好啊!
母亲在身边的日子我们是充实的快乐的,母亲帮我们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们便能安心忙工作、忙生活,打拼自己的事业。前几天,去汉阴办事,看到汉阴特产炕炕馍,不干不硬,不顽不软,金黄油亮,脆栈喷香,想着好久没有给母亲买零食了,就买了几个回去让母亲尝尝,母亲起初说不饿不想吃,我说:“这馍香得很,你尝一点。”母亲拗不过,掰了一点在手心里揉碎,然后放到嘴里,慢慢地吞咽,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牙掉得只剩几颗了,吃不成硬点的东西。这时我才想起这两年母亲吃饭时,只吃一些食材很软的蔬菜、稀饭和面条之类的,我为我的粗心大意惭愧,为母亲的衰老而悲伤,母亲原本如此坚硬的牙齿竟然在漫长的岁月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母亲的口腔又慢慢走回到了婴儿时代。
这次,我坚持无论无何要给母亲安牙,可是母亲依然强硬拒绝,说:“人老掉牙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我能吃的东西很多,你们不要操心!”我知道即使到这个时候了,母亲仍然秉持她那节俭的习惯怕花我们的钱,这也许是中国伟大母亲对子女们永恒的爱,心里一阵酸楚,泪如雨下!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