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田与妻子菊芳打了一辈子的捶,闹了一辈子的仗,在女儿结婚随夫南下之后,两口子坐在一起,备了几个小菜,开了一瓶西凤,平静地吃了一顿饭,相互望着对方那均已染霜的双鬓,满是皱纹的脸庞,不由得双双垂泪,尔后便办了离婚手续。世田净身出户,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家乡熊官寨,过起了退休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便听见村东头有一两声哭嚎,一问才知,是本家一个叫庚羊的叔父倒头(死亡)了,而且死的很惨,应该是饿死的。
虽说是叫叔,但世田却与庚羊同岁,从小一起耍大的,庚羊人灵醒,手也巧,初中一毕业,就不再上学,而是跟人学木匠手艺,几年工夫,木工的全套技术便都烂熟于心,不论中式西式家具,只要你拿个图样过来,他都能给做出来,而且全是榫卯结构,不用一枚钉子。长年来,庚羊基本上都是背着个工具包,那包里放着锯子、刨子、凿子、斧子。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走乡串户,给人打家具,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不沾家,全凭一身好手艺,走哪吃哪住哪,临了,工钱一揣,才回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地里的活,全都甩给了女人云凤。就连爸妈的日常起居,包括死后葬埋,他都撒手不管,尤其是他爸瘫痪在床多年,也都不到跟前去,而是甩给了兄弟姐妹们。
要论庚羊的收入,屋里的日子应该能走到人前头,偏偏庚羊染上了赌博的瞎瞎毛病,只要回到家,几乎天天都在牌桌上,而且赌运极差,十打九输,欠了一屁股的外债后,再悄悄出门给人打家具挣钱。为此,云凤与他也是整天打打闹闹,没有个安生的时候,仨娃自小也对他爸的作为看不惯,但却不敢言传。
在庚羊53岁那年,村上在省城干事的一位乡党,请他去为即将结婚的大儿子打家具,一套三组合柜,一张梳妆台,一个写字台,外加茶几、床头、餐桌、椅子,庚羊只身一人,用了二十多天,就全部做齐交工,乡党也高兴,不仅多给了他一点工钱,还请他在外面酒馆美美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工钱一装,庚羊这才骑上车子往终南山下的老家赶。
秋已深,天便暗得早,走到酒铺时,看到路上有一十四五岁的女娃,骑着一辆新崭崭的飞鸽自行车,这时庚羊便起了歹心,想起了要还的赌债还不够,竟然快蹬两步,拦住了女娃,亮出明晃晃的斧头:“把你那车子给我留下来,放你一条活路!”女娃哪见过这阵势,立时心惊胆颤,双腿一软,便从车子上跌了下来,庚羊扶起车子,头也不回地骑上窜了,留下了那辆破旧自行车。
第三天一大早,庚羊就在炕上被几个警察带走了,最后因抢劫罪判了三年半。整个服刑期间,只有女人云凤去看过几次,几个娃一个也不去,嫌丢人。待庚羊刑满出狱,几个娃都已成了家,并各自盖起了新房,分了家,庚羊和女人云凤分别由老大老二所赡养。
弟兄分家,由秦朝立法推行,传承至今,已成规矩,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在秦地后来竟被一些地区、一些人异化到了分家时,几乎连二老也被分了,父母二人,谁养谁带走,等于也分开另过,有时老两口走动探望一下,妯娌之间还不高兴,生怕把自家东西叫老人偷拿过去,造成了许多悲剧。人呐,年轻时不觉得,一到暮年,犹如季进寒冬,那种孤寂、凄凉、自怜,更需有个伴在身旁相互照应、体贴、慰藉,但偏偏被硬生生地分离了。这也是人在失去了劳动能力,晚年又无经济来源后才会出现的现象,基本上都在农村,像城市就不会出现此类怪事,因为老人有退休金,城市最多的现象反而是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带着妻子儿女,吃住在父母家里——啃老。
庚羊出狱后,已五十过半,身体也大不如前,木工活也干不动了,大儿子一家便常训斥,没有好脸色,庚羊为此常生闷气,日子一久,便感腹胀疼痛,几年时间,就面色蜡黄,瘦得失了形,在央求大儿子几次后,才被带到县城医院做了检查,确诊为肝上长了个肿瘤,手术后,好了几年,后来又复发,且肿瘤已多处转移,于是又回到了家。
自分家后,庚羊一直住在原来的老屋里,女人被老二接到了自己盖的新房去了,老大一家也在自己的新房住,每天三顿饭由老大媳妇给端过来,往那一放,吊着个脸,也不说一句话,扭身就走,到后期,那碗里的饭就没再动过,庚羊就这样活活给饿死了,第二天早上,大儿媳送饭时,才发现人已倒头,眼角的泪水还未干,也许他是想起了瘫在床上多年的父亲,或是在悔恨自己抢人的罪行,更或许在哀哭自己的结局。秦地谚云,前檐的水不往后檐里流呵。
但庚羊的后事办得那叫个红火、热闹,龟子班、秦腔戏样样不差,光流水席就在村巷街道吃了有上百桌,儿女们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哭丧人,儿女们倒没掉泪,全让那十几个职业的哭丧者哭去了,那哭丧队也敬业,个个如丧考妣,涕泗双流,痛不欲生。几张桌子,摆上了麻将,儿女与乡党们通宵鏖战,成为新式守灵。这一切,都是在给活人看的,最后,几个儿女人人都被披上了红绸,意为孝顺、表彰之意,这也是关中农村普遍存在的一种弊病,愈是生前不管不孝,愈要死后大操大办。只有女人云凤独自在屋子默默流泪,心里骂道,你个死鬼,虽说咎由自取,但也实实死得可怜呵!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