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乡村小学》方济众
岁月无情地把我推到耄耋年华。然而,我的思绪经常奔驰在往事的时空隧道里。1956年11月1日,还差9天,我就整整十八岁了。而在一个月前,我才向县文教科递交了一份自传,连第二次都没有去过,通知就来了,要我去永平原上的李前村创建一所小学校。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参加工作了,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得我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就是这一天,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都与“孩子王”这个角色连在一起。
昨天晚上还睡在家里的炕上,可是今天晚上却已远离喧闹的县城和日夜相伴的父母与妹妹,来到这个小山村,睡在这个小山村的窑洞里。与我相伴的只有这家的一位白胡子老爷爷。
夜里的小山村寂静无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这位白胡子老爷爷。唯独从天窗上能眺望到天上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的,向我眨巴着眼睛。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老爷爷也没有瞌睡,趴在炕上一锅连一锅地抽着旱烟。我索性和他拉起话来。
老爷爷说,我活了八十二了,村里几辈子就没个学堂,娃娃长大都是睁眼瞎。刚入了社,没个能写能算的人记工分,主任就用木棍棍记工分,一个木棍棍顶一分工,发一个木棍棍就等于给你记一分工。到了分粮的时候,各家把木棍棍拿出来算工分分粮。后来成立了大社,没人当会计,就从外村叫人当会计。今年夏天,乡长来说要办个学堂,派个先生教娃娃认字。你来了,学堂就立起来了。
早上,我去原上转了一圈。
人都住在一个很大的马蹄形的沟边上。一家挨着一家,全是靠着土崖挖的窑洞。
我佩服这里的老祖先。他们不动一砖一瓦,不用一锨泥,一根木头,全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力气,硬是一镢头一镢头地挖土,一笼一笼地运土,创造出窑洞这种具有科学原理的栖身之处。城里人没见过这弓形的住处,走进去看见没一根柱子顶着,确实还有些紧张。
这些窑洞年代都相当久远。崖面受雨水的冲刷而变得坑坑洼洼。上面长满了枣刺蒿草。有些崖面上还长着盘根错节的槐树、椿树,树身细而弯曲。从烟筒冒出来的浓烟,把崖面熏得一片一片的漆黑。
这里的人家都能和平共处,不设界墙,不安大门。每一户院边用胡基垒一个能看见天的厕所。再往院边,就是很深很深,长满树木、野草的深沟。整个村落显得荒凉而贫穷。
学校就设在我暂住的这户人家的墙外边那孔窑洞里。
窑洞很大很深,足足可以装进一辆半大卡车。只有从门和天窗透进来一束光亮,才能看见墙壁烟熏火燎地黑。
从社员家里借来九张高低大小不一的桌子。没有板凳,我就和派来的社员和泥,用胡基泥成一尺高的墩子,上面架一块长木板,就是板凳。黑板是借用社员的一块木板,刷上黑墨。
刚进门就是一个土炕,能横着睡两个人。这个窑洞白天是教室,晚上就是我的宿舍。
窑洞门前有一块空地,我和社员铲除了杂草,平整出一块操场来。这就是一所简单又简陋的乡村小学校。
原上的气候寒冷干燥且冬季漫长,主任派社员给我送来几大捆玉米秆,让我烧炕用。我把玉米秆折成一尺多长的节节,塞进炕洞,用火柴点着,火焰没有多少,而浓烟从炕洞门里一股股地往出涌,一会儿就注满了整个窑洞。呛得我不停地咳嗽,熏得我眼红泪长流。
我一看外边的烟筒口,塞着一撮玉米叶,我赶快拔掉,浓烟才从烟筒里冒出来。炕洞里的玉米秆烧过了,变成了灰,不冒烟了。可是炕洞门没什么挡,我就地取材,搬来一块胡基,用小刀削了一块堵上。
睡觉的时候,一摸被褥下边,好家伙,烧得烫手。这怎么能睡?我索性在煤油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再去摸,还是烫手。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便坐在炕边上,两手抱膝,头枕在膝盖上睡了。直到后半夜,炕才慢慢温下来了,我才上炕去睡。
给我包饭的这一家,只有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快娶媳妇年龄的儿子。这是支书特意为我选中的,说这家老婆人干净、心善良、馍蒸得软、面擀得薄、菜切得细。每吃一顿饭,我就在纸上盖一个章子。一个月完了清算。每顿1毛伍分钱,半斤粮票,这是有规定的。
开始报名了。两天下来,包括从外村转回来的才几个学生报名,而且没有一个女生。照说,报名的也该有三十多个学生。我在想,几辈子都没学校,现在有了学校,大家积极性应该很高,为什么报名的学生这么少?
我和社员交谈。他们说,念书是好事,但是大人要上工挣工分,家里的羊没人放,零散活没人做,都交给娃娃了,顾不上念书。还有人说,几辈子没人念书,照样过日子。至于女孩子,原因是女娃长大就是人家一口人,划不来,不该念书。
我把这些情况给支书谈了,他竟说,来几个教几个,少了你省心。
支书给我浇了一盆凉水。他看我情绪不高,又说,后天开社员大会,你趁这个机会,给社员宣传宣传娃娃念书的事。
我有些作难了。我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能给社员讲多少大道理,能说服他们都把娃娃送到学校来念书?
但是,为了学校,我还得讲。晚上,我熬了夜,准备讲话稿。好在我在学校念书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图书馆,平时积累了一点知识,现在用上了。三易其稿,终于写成了。
在一个向阳的窑洞前面,男女老少社员坐了一大堆,我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
我讲道:“文教科派我来咱们社办学校,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都把娃娃送到学校来……将来要实现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实现共产主义,没有文化就不行……我以为这样宣传,社员就会积极地把娃娃送到学校来,可是等了两天,只增加了两名学生。
乡长下乡来了。我向乡长汇报了这个情况。乡长胸有成竹地说,你别急,我有办法。
乡长指示支书,谁家有娃不念书,不管是男是女,一律不给分口粮。
乡长就是有绝招,第二天报名的学生一下子就增加到三十二个。最小的八九岁,还有十三四岁的,最大的一男一女都十六岁了,是从邻村三年级转回来的。
怎样给学生上课,我心中无数。我想,我的老师给我怎么教,我就照样怎么给学生教,照葫芦画瓢,热蒸现卖。小学生不就是认字念课文算算术吗,有啥难的。
星期天,我去永平完小老师那里请教那些老教师,才知道教学是有一套方法的。于是,我一方面照着老教师指点的来教,另一方面,自己也摸索一些方法。
没有钟表掌握时间,我就估摸时间上课。主要是把放学的时间把准。太阳的界畔到了教室门口,就到放学时间了。
我站在操场上,手里拿着教科书,听着从窑洞里传出来的琅琅的读书声:“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飘荡着清脆的歌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读书声,这歌声像电波一样,从窑洞学校这个发射台一圈一圈地传播出去,荡漾在整个小山村里,飘过原野,在一道道寂静的山沟里回荡,就像是山沟那边还有一所学校。
听到这琅琅的读书声、银铃般的歌声,不由得我踱起了轻快的步子,心里感到欣慰,感到自豪。
社员们听到这读书声,这歌声,都高兴地说,娃娃就是要先生教哩。念了书,眼亮了,心灵了,手也巧了,咱村里有盼头了。李前村啊李前村!几辈子盼望出几个读书人,出几个人才的愿望,从我手上起航了。
不久,发生了一件让我伤心的事。
学生都在操场玩耍,我正批改学生的作业。班长来报告说,李六斤和乔栓柱打架了。我赶快去看,两个学生正扭打在一起,李六斤压在乔栓柱身上,用拳头在头上、脸上打,嘴里还骂着很难听的话。我把李六斤拉起来训斥。乔栓柱鼻子正流血,脸上有一道血印,他用手一抹,弄得手上脸上满是血,吓人一大跳。我用纸把乔栓柱鼻子塞住,让他把头仰起来,一会儿不流血了,又给洗了脸和手。可是脸上被抓破的血印还清晰可见。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放学不久,乔栓柱的父亲领着孩子找我来了。进门就气势汹汹地骂我是吃白饭的:“把我娃打成这样你不管,你心死了眼瞎了,啥怂先生,这书我娃不念了。”
容不得我解释,他带着孩子愤愤地走了。
这种家长真野蛮,不讲理。对这样的家长我没有经验,束手无策,挨了一顿臭骂,面子上确实过不去,太委屈了。乔栓柱的父亲给我刚热起来的心头浇了一盆凉水,使我浑身发凉,心里更凉。“家有三斗粮,不当娃娃王”,我怎么就入了这个门?
上中学的时候,我最爱学的是语文。这得益于语文老师袁石民。他讲课的形象历历在目。记得他讲《景阳冈》一课,那绘声绘色的语言,把武松打虎的形象活灵活现地显现在同学面前。在他的感染下,我对语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的语文学得很好,甚至考试不用复习,也能取得好成绩。我的作文在同年级传阅,我的周记受到老师表扬。从那时起,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袁老师那样,站在三尺讲台上,向学生声情并茂地讲解课文,滔滔不绝地向学生灌输知识。同时能写一手好文章,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但是,这个不讲理的家长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在痛苦中我熬煎了一个晚上。我想起了在我背着铺盖卷,临来的时候,父亲对我说的话:“你爷教了一辈子学,学生很多,都很尊敬他。你现在当了教师,要学你爷,把公家的事看重些,不要老想着回家。学校就是你的家,教学就是你的饭碗。”
父亲的话在我耳边响着,我要学着爷爷的样,既然入了教师这个门,就要在这个门里好好干下去,干出个样子来。受了这么点挫折,就垂头丧气,算什么男子汉?人生的路还长着哩,这才是刚刚开始。
进入腊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原野望不到边的白。阴沉沉的天和远处的白雪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偶然有太阳光从云隙里透出一丝光线来,也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暖。西北风疯狂地呼啸着,吹到人的脸上像刀子割似的痛。村子里家家户户窑门紧关,窗户上挂一片草帘御寒挡风。
听村里人说,每到这个季节,饿狼无处觅食,经常晚上跑到村里把这家的羊叼走了,把那家的鸡吃了,又把谁家的娃娃咬死了。就是白天,野狼也常在冰天雪地里寻找食物。
学生上下学都必须经过原上一大段路。这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得了!
于是,每次放学,我让学生每人手里拿一根棍子。我也拿一根很长很粗的棍子护送学生回家。
有一次,我护送学生走在原野上,雪踏得格巴格巴响,离村还有一半路。突然一个学生喊起来:“老师,这是狼跑过的脚印。”
我顺着学生手指的前方看去,那爪迹就像狗爪子在雪地里跑过一样,清晰可见。我顿时紧张起来,学生也不敢往前走了,都跑过来围着我,以为我完全可以保护他们。其实,狼长什么样,我从来就没见过,只是想象和狗差不多。
我抬头四处张望,希望能碰见一个大人。可是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样站着也不是个法子。我稳住学生,让他们不要嚷。
西北风起劲地吼着,原野上死一般地寂静。
忽然,我想起别人说,不管什么野物都怕人。我脑子一动说:“大家都大声唱歌,这样狼就被我们吓跑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嘹亮的歌声传遍原野,也传到了野狼的耳朵里。这方法还真管用,它不敢再出来。歌声为我们壮了胆,学生们安全地回了家。
以后,每天放学,我都让学生唱着歌回家。
在李前村教了一年书,我又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学生家长挽留我,有些学生家长送来了柿子、大枣和核桃。
我想,这些土产的礼品,代表了他们的颗颗热心,代表了他们对我工作的认可。我对他们的盛情表示深深的谢意。
让我依依不舍的是这几十名天真稚气的学生。他们围着我,那一双双企盼的眼睛好像在说,老师,你别走了,我们离不开你。有的孩子竟然哭出声来,惹得我尽管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还是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调令下来了,不得不走。
我离开了我一手创办的李前村学校,开始了我以后几十年的人民教师生涯!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