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可以风蚀掉任何记忆,但却无法改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见柴必拾的习惯。当他艰难地蹲下身,单膝着地捡起一根柴火,再吃力地起身时,我已不能自已。
这个老人是我的父亲,我曾笑过他太迂,因为他把一片烧火柴或一把麦秸秆看得太值钱。“别小看一把柴火,有了它,三冬不挨冻!”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认真神态。
别说年少不懂事,懂事却是两界人。
当雨天来临,母亲“腾腾”奔跑的脚步声再次回响在耳边。只见她拿来扫帚、笼急着跑向场院的柴草堆,准备好做饭取暖的干柴草,随带还要把柴草堆归拢一下,防止雨浇湿太多的柴草。我曾见过她爬在灶前用力吹火的情景,柴草太湿,点不着,沤出的全是白烟。她被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咳嗽还接连不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一顿饭还没着落。她再焦急,这柴火就是不起焰,那个窝火啊!
所以,为了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农忙时的生产、过冬的取暖做饭,每年开春后、入冬前,备柴火这是头等大事。
父亲和他的小毛驴该进山了。
晚上睡觉前,需给毛驴拌足草料,让它吃个痛快,人只备了几块干粮。鸡叫头遍,“哒哒”蹄声搅和着“吱扭”的车轮声从我的睡梦声中走远了。父亲去离家六七十里的山里拉柴了!
到达山里已是大上午了,啃几口干粮,用手掬起河道的水饮几口,来不急歇息就得砍柴。满山的荆棘,稍不留意,不是划破了脸就是扎了手。一根一根砍下,归拢整齐,用荆条捆成捆。捆的捆儿够装车时,便扛在肩上一捆一捆向驴车的方向转。等到装好车时,太阳快落山了。给驴饮水的工夫,人啃几口干粮,便返程了。鸡鸣五更时,一车柴火早已整齐地码放在窑脑了。那时我最期冀的是父亲从山里带回的野枣、山核桃和红红的玛儿(后来才知道,那叫蔷薇果),其他的不在我视线内,当然进山拉柴的事是轮不到我的。后来听两个哥哥说,很苦;渴时,他们喝过牛蹄窝的水。当然,进山拉柴的父亲和驴与一只狼周旋的事,我只能是耳闻了。那时我想,父亲皮鞭梢的威力该有多大,他哪来的胆量!当驴徘徊不前,用蹄子叩地时,他心慌过吗?狼怕火,他一锅旱烟就把狼打发了。事后,父亲说得很轻松!
柴哦,这是与命相连的东西呐!
无柴的日子,最难的是母亲,每一根庄稼秆她都当宝;有柴的日子,最知道节俭也是母亲,一星点儿她都舍不得弃掉。
上冬时,劳碌两季的庄稼人该歇歇了,可他们哪能闲得住,整整一个冬季想不挨冻,烧炕的柴草需备足了!于是,天刚麻麻亮,扫帚划过大路,树叶的“沙沙”声由远到近传来。有人已经早起扫树叶了!场畔、房前、屋后,堆起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枯叶,有的地方枯干的草皮都被刮了,沟沟坎坎也就不用说了。我也是这刮草皮大军中的一员,尽管个儿小,一担小笼是必须担的。至此,冬来家家才能心安!
煤,庄稼人把叫碳,那是黑金子,一般的庄户人家怎能烧得起!我们家用煤做饭时,已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了,那时还不敢敞开了用,母亲只有蒸馍时为了续火才用几块。大多时候,做饭用的还是斫成片的木柴,烧炕取暖用的还是玉米高粱秆和麦草。庄稼人只要勤快,遍地都是柴,所以父亲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逢到枯枝干柴,他就会捡回家。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有电了,却是两相,农村人只能用于照明。简陋的线路,负荷过小的电线,昂贵的电费,农村人消费不起!
千禧之年有千喜,国富民强,电力充足,电网改造,电器普及,农村人与电结上了不解之缘。如今,年迈的老父亲也学会了用电饭锅烧水、做饭、炒菜,已经完全脱离了烟熏火燎的日子,也告别了屈膝烧坑的日子。日子好了,生活方便了,随手捡柴的习惯却长在了他的身上,庭院的上方永远有一堆清理不完的柴火!
好日子总不待人!
母亲的坟茔上长满了草,每季清明的青烟里,眼前总爱浮现她雨天着急收拾柴火的身影、灶前被烟熏得流泪的面庞。
今年清明,耄耋之年的父亲从西安归来,见到我给老家院子里装的太阳能灯,连连说着:“好,好,好!”只可惜,他享受的日子还有多长?
风无语,一片柴火有了思想,以最朴素的形式诠释着生命的真谛,还有微以见著的沧桑变迁。
捡起的是柴火,捻起的却是满地的乡愁。村口,柳树枝丫间一窠鹊巢上飘落的一根苇草,绘出的都是遥远而又清晰的故乡。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