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慈母,这是人们对父亲和母亲的普遍说法。而我家却相反,父亲一生仁慈宽厚、心若孩童、无怨无悔、乐善好施,像个活佛,临近百岁时无疾而终,在我心里他依然快乐地活着。
我的父亲出生在汉山脚下的一个很普通的农家,最初住在陕西南郑县周家坪乡岳树岭村一个叫马槽岭的小山坡上,解放后搬至同乡的何家湾村路家湾。十几岁时父亲被抓过壮丁,当过三个月左右兵,因不满国民党反动派对外退让对内镇压的卖国行径,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乘机脱逃。几年前,我问过他当时执行的啥任务,他说在汉中褒河口设卡盘查要抓红军。我说你为啥要跑呢?他说虽没见过红军,但从长辈口中得知红军是穷苦百姓的好队伍,他不忍心残害红军,所以伺机扔了枪、换了装便跑了。"要不是当时跑了,那就会成为罪人了,解放后将会被镇压!”谈起这个毅然抉择,老父亲如释重负,也为自己的审时度势开心并自豪。
打那之后,父亲和几个年岁相当的乡邻结成“换铁的弟兄“,凭着为家庭生计奔波的信念,靠肩挑担子往返于四川巴中与汉中之间,把汉中的粮食、土特产贩到川北,又从当地买回食盐、小农具,做起了小本生意。解放后,又为本地一些粮站担运粮食,每天挣点粮食作为工钱,勉强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多年来,只要一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打开"话匣子"。他说,那时肩膀都磨破了,衣服湿了干了又湿了,他们几个同伴都不叫苦叫累,也不心奸挣昧心钱,全靠诚实讲信用,所以人家愿意和他们长期打交道,才有了稳定可靠的收入来源,也才会让一家人没有挨过饿。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小汉中市城建部门一下属单位要招工,父亲因为诚实厚道、做事踏实,被村上推荐到那里吃了"公家饭",被安排当了炊事员。然而好景不长,一九六一的大旱,全国普遍遭受饥荒,国家十分困难,汉中也未幸免。单位一纸"返乡证",让原本干得好好的父亲再次回到家乡当农民。让人没想到的是,时隔二十四年后,父亲原来的单位落实返乡人员政策,凡到退休年龄的既补发工资又给退休待遇,有子女的还可顶招。可万万没想到,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把单位发的返乡证没当回事给弄丢了,最终与这件好事无缘而弃,而同时代的几个好友都一一享受了政策,个个乐不可支。每每说起这事,家里人都很气愤,甚至时不时地埋怨他,他却呵呵一笑说道:“得不到的东西就不去想,想也没用还伤神,咱修理地球不也把孩子养大了,全家人一样吃上了饭,只要身体好,比啥都强!”
父亲返乡务农后,心态始终平和,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抱怨懈怠,一直默默无闻地参加生产劳动,每年挣得工分不比谁少,就是分田到户后庄稼更是务得很好。父亲还有一项绝活,那是在单位当炊事员时学到的好厨艺。我打小印象最深的是,无论是县里、公社开群英会或三干会,人家都会请他去做饭炒菜,家乡及周边不少村里的红白喜事自然少不了他掌厨。我记得上小学时有几次放学期间去周家坪公社看他做饭,人家还端碗红烧菜、米粉肉或炖肉让我打"牙祭”,这在现在不算个啥事,四十年前吃个肉可真不容易啊!每当回忆起当时吃肉的感觉,心里着实美滋滋的,我打小就心存对父亲的钦佩、感恩与自豪之情。
父亲一向待人热情、真诚、不争宠,处事低调、务实、不张扬。在家中,大小事情都是母亲做主、张罗,他始终顺从照办,很少顶嘴、任性。对子女教育重在苦口婆心、言传身教,很少发过脾气。在走亲戚时,无论人家平常待客或红白喜事,他都争着当主厨,尽心做好饭菜,保证大家满意,从不把自己当客人。在邻居及村民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和事佬,既从不说家里大小半个不是,也不谈论谁家是是非非,需要帮忙的他有求必应,从不要求任何回报。正因为如此,从我记事起到父亲去世两年来,我都不知道他和谁家红过脸、吵过嘴、打过架、记过仇,至今好多的人都记他的好、念他的情。我曾几次在梦中遇见他,依然见他和蔼可亲、乐观豁达。
常年的体力劳动和乐观随和的性格,让父亲有了个好身体,尽管他几十年如一日嗜烟如命,也爱喝点酒,但他一生很少生过病,有时一两年都没感冒过,身体主要生化指标很正常,以至于多年前社区通知他进行兔费体检,任凭大家怎么说他都不去。父亲九十多岁时一个人不拄拐杖可随时上街买东西,还时不时在村子里走东窜西,有几次摔倒在路边或滚到路坎下的田地里,竟啥事没有。村里的人一见我们都反复叮咛别让他再一人外出了,以免摔倒或被车撞倒,我们几姊妹多次劝他别乱跑,尤其不要忘了拄上拐杖,但丝毫没有起到一点效果,后来只好依着他自由自在地生活。2016年初冬,他在老家院子里不慎摔倒,右胯骨骨折了,在医院治疗了三个月,之后回家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直至去世。父亲受伤并被诊断为脑梗后,我们才不让他再吸烟了,酒偶尔让喝点,刚开始他很不习惯,经常张口要抽烟,经我们耐心说那是医生规定的,他就听进去了,终于告别了七十多年的吸烟历史。他去世的头年生日,家人们聚一起为他庆生,当我提议老爸生日快乐时,他见给他倒的是一杯橙汁,一反常态地说:“酒都没给倒一杯,生日快乐个啥吗?“全家人不由得哈哈大笑,我赶紧给倒了一杯白酒,他立刻显得特别高兴,那次他破例喝了整整三杯白酒。
人常说,老来小老来小,人老了就变小。我觉得这话一点都不假,我父亲称得上是老玩童。我每次一回去,刚走到门口,他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即边叫我边挣着起床,笑得像糖人似的。看我喝茶,非要夺我杯子喝,说我杯子里的茶好喝,比他杯子里的茶要香。见我听音乐,硬要让我把耳机插在他耳朵里听,听过几首歌,他还是最喜欢刘和刚唱的《父亲》这首歌,他说乐曲好听,词儿也写得真切实在。他还爱让我给他拍照,每次让我给他单独拍、也拍合照,每次都拍好几张,拍后他反复地看,看得很仔细,笑得很开心。前年3月的最后一天中午,天气晴好,气温较高,我和他听了会音乐、拍了几张照后,我用热毛巾把他全身擦了个遍,他那天分外高兴,说今天很舒服。没想到,第二天晚上父亲就心无牵挂地寿终正寝了……
父亲去世两年来,我始终走不出失去他的痛苦的心理阴影,总觉得他去了远方没有真的离开我们,我以为他的仁慈、宽厚、善良、勤劳、豁达、乐观,既是他健康长寿的密码,又是留给我们宝贵的遗产。
【作者简介】路汉旭,笔名旭日东升,现供职于陕西汉中市南郑区委机关工委。
编辑:候华宝 唐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