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教师代表来发言,自感有些不能胜任。虽然在南大已执教三十年,但我也只能讲一点在这个校园里学习的体会,以及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一些认识。
教师节即将来临之际,群学书院与您分享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执行院长杜骏飞教授的文章。本文系作者在南京大学2017年度新进教职工入职仪式上的讲话,原题《一个教师的基本修养》。
作者说,告诉学生应该怎么实现自己,也告诉他们“你不能那么做”。这大概就是教师职业生涯的崇高使命。
与诸君共勉。
一个教师的基本修养
文| 杜骏飞
来源| 杜课(Dknju2016)
各位新同事、张书记、各位领导:
早上好!
作为教师代表来发言,自感有些不能胜任。虽然在南大已执教三十年,但我也只能讲一点在这个校园里学习的体会,以及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一些认识。
可能在座的很多新同事对南大的文化传统都是了解的,有些新教师在南大专职科研岗上已经工作了几年。我们在讲到“诚朴雄伟、励学敦行”这个校训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有人说南大的校风就是“举头望明月,低头写论文”,这可能不完整;还有人说起南大,就说“南大是一所低调的大学”,这也不太恰切。
在我看来,南大最珍贵的东西,是一些如今已非常少见的大学品格,比如坚忍、求实、质朴、良善,既富有愿景,也身体力行。
我们在南大工作,从做人的修养来讲,会有一种非常充盈笃定的体验。南大历史上有很多次挫折,为什么能多次挺过来?我们这几代老师在职业生涯中,其实也有过很多不如意,包括待遇、政策、环境,但为什么没有离开南大?其实,还是有一些文化的力量在支撑着我们,今天,南大不能失去这些文化。
回到任教这个话题,我个人理解,在教师生涯当中有几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是知识境界,第二个境界是技艺境界,第三个境界是情怀境界。
先谈一下知识境界。
在南大,很多人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从不懈怠,原因是什么?这可能涉及到知识人的一个基本体验:精益求精。
我们对知识的看法不是“有没有”,而是“怎么样”;换句话说,我们不看你是否有文凭、有论文、有职称、有头衔,而是衡量你深度怎么样、广度怎么样、精度怎么样,如果没有这些,那么就谈不上有知识。
在我们求学、治学的过程中,要努力去超越那种匠人的习气和狭隘的见识,超越“数数字”、“填表格”的肤浅竞争,让自己能够有跨学科、跨方法、跨观念的知识创造,这其实是南大历史上能以诚朴致雄伟的一个关键。
我个人觉得,有价值的知识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知识叫边际性知识,就是溢出于普通知识、常规知识的知识。
作为教师,百度百科上有的知识,就不属于边际知识,以它做主要教学内容是不合适的。教材也不能作为教师的主要知识,因为学生可以看书,看书比听讲效率更高。引申一下,你课件上所写的,也不能作为你讲述的全部内容。影像传播上有一个基本技巧叫音画不对位,如果学生能看见课件、课本和百度,那么不用你在旁边朗读了。
教师在教学时需要讲的,是真正前沿的知识,是你的阐释和洞察力。一流的大学教育应该是什么样的?我理解,应类似于柏拉图时代的阿卡德米学园,它的教学是对话体的。显然,这必然要求教师有真正的边际知识。
第二种知识叫结构性知识,就是编织知识的知识,即知识网络。知识网络要求你既精通自己所在的专业,又要适当会通其它学科。这不是要我们有知识虚荣心,而是因为学生比我们想象的要活跃、好奇、聪明。
如果你不能跟他们在知识的海洋里共同遨游,做教师大概会很困难,你会面临很多的学生吐槽,会看到很多学生在课上玩手机,还有很多学生向你提问之后会觉得索然无味。
刚才有老师说我天天在网上辅导,有游戏出来我讲游戏,有电影出来我讲电影,这是怎么做到的?其实不是我有兴趣,而是我的学生有兴趣。有很多学生提的问题早就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不得不连夜补课,然后才能跟他们对话。
但这样对教师也有好处,融会贯通其实是教学的法门,当结构性知识足够丰富的时候,才会出现化学反应,很多真正的新知来自于知识网络的构造力。
第三种知识叫平台性知识,一种驾驭知识的知识,我们也可以大致把它理解为通识,在汉语里我们宁愿把它称之为“智识”,它在科研上强调的是思维方法和建构性,在教学上强调的是方向性、策略性、创造性,这部分其实是文科知识的精髓。
在南大,理科是高度发达的学科,至少从指标上看,文科多少会觉得自己处于下风,但时代也在变化中,哈佛最近有一个研究,写的是文科的“软技能”正在崛起。
那么,在这个人工智能的时代,文科的软技能有多少效用呢?据统计,美国2012年到2016年新增了1100万岗位,其中只有5%是与计算机领域有关的,如果把相关的技术岗位都算上,仍不超过10%,剩下新增的90%的岗位来自文科驱动的增长,有很多新增的岗位是既有的大数据、基因测序和互联网技术,与文科的好奇心、洞察力和人际关系相嫁接后才形成的。
换句话说,美国90%的新增工作机会和增长力是来自平台性知识。当我们在谈历史上南大的重大贡献,谈南大的核心精神时,应该看到那些人文力量起到了支撑作用,我理解,在我们那些杰出的自然科学家身上,往往也集中体现了这种平台性知识的价值。
第二个境界是技艺境界。
教师是要有技艺的。教师不是一个知识的储存器,而要成为一个求知的引导者,成为一个有教学才能的人,这就意味着我们要磨练作为教师的能力。我经常注意到,有不少老师在科研方面做得很不错,在教学方面却没有太大长进。
其实,我们在学校里工作,我们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从教”,否则我们就失去了职业的本义。治学是有穷尽的,学术是有天花板的,但是教书育人代代相传,薪尽火传,永远不绝。
表达是技艺。我们需要系统掌握一些作为教师的素养,比如说表达。很多青年老师怯于上台、怯于讲话、怯于与人沟通,这是需要锤炼的。
根据我个人的体验,新上讲台前,可以做几个练习,一是“无人”,就是你尝试忽略眼前所有听众的心理训练;二是“无我”,你在教学时尝试忘了自己的存在,尝试忽略一切功利心;三是“有人”,不管你讲什么课,都要想到我是为台下的听众而服务的,不是为了自我表现;四是“有我”,我必须讲出我的看法和我的思想贡献,这是我作为教师和学者存在的理由。这些无人、无我、有人、有我的训练,都是一个教师培养教学能力的路径。
时间管理是技艺。很多新老师还会跟我讲一个问题:实在是太忙了。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体验,三十年一瞬间就过去了,仿佛昨天我还坐在台下听老教师传授经验,今天我就面临着教师生涯的结局,时间真的飞逝得让你感到惊讶。
那么,如何进行时间管理呢?据我所知,很多学者的时间管理,是非常严格、有规律、有自律性的,比如说我知道张书记的清晨从来是留给自己治学的,我还知道有很多老师甚至三四点钟起来工作。
我个人的建议,老师们不要以挤占休息时间来勤奋,而是要对时间任务表做“网格化管理”,比如说星期六上午就是陪父母的,上半周的下午到深夜全是用来写论文的,星期五的晚上一定是留给跟学生对话的,诸如此类。
这样,不管多忙,你不会被疲于奔命的被动凌乱所笼罩。前几天我辅导了五六个新老师,协助他们规划了网格图,有些老师已经反馈说这个方法很好,至少有计划感和驾驭感了。
教学洞察力也是技艺。我自己觉悟得比较晚,回忆起来,大概在四十岁以后才开始真正理解学生,开始有一些作为“人师”的深度体验。例如,学生对老师的回避,大部分都不是冷漠,而是期待。他是希望你能够去靠近他,因为在他眼里你是了不起的人物,他觉得来打扰你是一种冒犯,这时,老师去靠近他才符合他的需求。所以,坐得远远的那群学生,大多需要我们凑上前去沟通。
再例如,其实沉默的学生,往往最有思想力,滔滔不绝的学生倒未必就一定深刻。教师对课堂上不怎么发言的学生,千万不要低估,他可能不入你的法眼,但可能恰巧就是一块思想的璞玉。再例如,很多不听话的学生是有担当之人;中上之才往往前途无量,等等。
不管你是做辅导员、教师还是研究生导师,你要仔细识别学生秉性中的优点和美德。还要注意,卷面成绩没有那么重要,还要注意,人才的成长是一生的长跑。
这些技艺还有很多,例如互动,课堂上一定要留三分之一的时间给学生说话,发言、提问、辩论,如果你没有做到,学生会非常失望的,教学效果也会变差。例如教学相长,要求你把教学科研协调在一起。例如激励,好的教学,要把教师的启发性和学生的内驱力联系在一起,等等。
各位老师,人工智能时代,我们这个职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网上有一份BBC的报告说,人工智能取代教师的可能性只有0.4%,我不这么看。
我认为,普通知识的讲授工作,极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讲解一个基本原理、一个化学定律、一个历史故事,还有谁比人工智能做得更好?你材料没它多、表达没它好、精力没它充沛、技术手段没它先进,颜值也没它高,所以人工智能取代“普通教师”的可能,大到难以想象。
未来,机器真正难以取代的,可能就是边际性知识、结构性知识、平台性知识的教学,以及在心理层面的教学技艺,还有情怀。
最后,简单说一下情怀境界。
情怀境界,我们一般不会在论文中看到。做科学研究,仅有情怀也是远远不够的。但我觉得,对于一个教师来说,情怀境界是一生最重要的修炼;对于做学者,情怀境界其实也是职业生涯的目标之一。
我见过有资深学者在大年三十都在写论文,见过有的教师一生为学生的学业付出过无数心血,你想想看,除了情怀,还有什么能够驱动他们这么做?
在情怀的境界里,我们要求的是:一切为了“人”。一名学生不是一个符号、一个统计数字,他是一个生命、一个未来的期望、也是一个无限丰富的世界,你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会感到他就是你的子弟,你会觉得这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在情怀的境界中,我要提到这样一些概念:价值观、批判性、同理心、同情心、眼界、愿景和恒心,这些其实也是作为一名教师和人文学者的基本修养。年轻的时候,我们会觉得知识很了不起,之后会觉得技艺很了不起,但后来我们会认为,境界很了不起。年岁渐长,体会就越深。
我在南大听了很多前辈老师们的讲话、报告,有些内容我在知识层面上未必懂,但是在情怀上我完全有共鸣,即使是素不相识,也好像跟他是相交多年。
走在南大的路上,我经常遇到这些有南大品格和大学精神的学者、老师,大家也未必打招呼,但是彼此都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也许,这些可尊敬的同道的存在,也是我们在这个校园里继续工作、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主要理由,我们不能失去他们。
作为学者,我们是以学术良知立身;作为教师,是以教师的职责来自勉。我们这个职业的本质,还是要为学生捍卫他们的未来。
有些孩子会因年轻无知而犯错,但他老去之后,却往往痛感不能回到过去跟自己说话,痛感那时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就如《肖申克的救赎》中老瑞德所说:“我回首前尘往事,那个犯下大错的小笨蛋。我想和他谈谈,我试图讲道理,让他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是我办不到,那个少年早就不见了,只剩下我垂老之躯。”
当我们想起这段台词,会意识到我们在承担那个穿越历史以挽救未来的责任,我们告诉学生应该怎么实现自己,也告诉他们“你不能那么做”。这大概就是我们的职业生涯的崇高使命。
以上,是我的一些所思所想。那些美好的职业情感和专业理性,时常让我感奋,让我自豪,也曾让我彻夜难眠。今天,我希望能把它们传递给各位。
谢谢大家!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