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认真地以自己儿子的口吻,为渐入老境的父亲——也就是为他本人,写了一封深情牵挂的信,在信封收信人和地址栏里,写上自己的姓名和现在的住址,然后贴上挂号邮票(以保证信件准确投递到自己手中),郑重地投进街心广场上的邮政信箱里。他要重温当年收到远方亲人来信的那份激动、宽慰的心情。
他请篾匠编了一个猪草篮,他带着猪草篮,回到故乡田野,在童年剜猪草的田埂上,剜了一篮猪草,篮子里盛满了狗蹄芽、车前草、麦冬草、红花草、鱼腥草、鹅儿肠草、野芹菜、猫耳朵草、狗尾巴草、黏黏草,等等。可是,父母已经走了多年,老家已无人养猪,当晚,他就把猪草煮了,他吃了一大碗,觉得清香可口。邻居乡亲说,你吃的这野菜,城里卖得很贵的。
每一次回故乡老家,他都要在田野横竖交织的田埂上走来走去,横着走一阵,竖着走一阵,横横竖竖连起来就写出了好多个“正”字,满田野都是方方正正的“正”字。因为他父亲名叫“正德”,他最先会写的字,就是“正”字。爹不在了,这“正”字还在田野上,在心上。
他爬上六十年前放过牛的梯子崖山顶,他放过的那头黑牛已去世多年,他跪着喝过的那眼山泉也已干涸多年。而那根牛缰绳仍然暗中牵着自己,那头牛仍然放牧着自己,此时,他就被那头牛再一次牵回到童年的山上。他站在高高的山顶,放眼望去,群山葱翠,满目苍黛,到处都是青青的思念。
他在村头那眼古井的井台上,站立了很久,头顶的月亮也走过来了,那月亮,一头就扎进井水里了,难怪故乡的月亮总是又白又胖,原来有这井水滋润保养着。他记起上小学时与妈妈一起在井台提水,妈妈望着水里的月亮说,水清月现,心清人善,为人处世,就要这个“清”字。
在故乡的小河湾,他找到了小时候与好朋友喜娃、云娃、建春、舍娃、贵娃捉迷藏的那个柳林,柳树只剩下稀疏的几棵,后来新栽的杨树却茂密成林。喜娃、云娃已不在人世好些年了,他们的后事也全然不知。他猫着腰蹲在一棵柳树下大声喊:快来捉我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只听见林子深处传来回声:快来捉我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从建筑工人那里借来一架云梯,爬上老屋门前那棵高高的老槐树,寻找少年的一段记忆。多年前春天的三月,他在田野放风筝,一阵热烈的风,把少年的雄鹰吹上了天空,却很快趔趔趄趄栽下来,被不负责任的风撕成了几绺碎片,槐树同情鹰的遭遇,伸出手臂接住了它伤心的羽毛。此时,他从槐树苍老的臂弯里,找到了几缕快要朽碎的尼龙绳——这即将化为乌有的时光线索啊,除了老槐树记得,还有谁记得?
在故乡田野,他找到了童年时表姐为他染指甲的粉红色指甲花,他采了几粒指甲花种子带到城里,种进阳台小花圃,他要在苍老的记忆和苍白的指甲上,染一抹记忆里的颜色。
在中学同学长安的墓前,他长跪不起,泣不成声。那年深冬下大雪,长安见他还穿着单裤上学,就急忙跑回家把自己的一条棉裤送给他穿上。几十年过去了,那曾经冻得打颤的双腿,至今还记得那贴身的温暖。老同学你走得太早了,但是,情义无价,感念无尽。纵有千句好话,难抵一寸纯棉。惟愿来生有缘相逢,再续前世情义。
怀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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