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丹
我第一次认真地凝视月亮,是在我五岁时候的夏夜。
从窗户望去,正好可以看到一方天空悬挂着的月亮。圆形的月亮里有影子,像张开枝干的树的剪影。
我紧挨着睡在身旁的外婆,挺怕夜晚的那个窗户,一股聊斋志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我很害怕,但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飘向那轮圆月。
外婆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为了缓解我的紧张,她将手中的蒲扇摇得很欢,幅度更大。外婆是有意思的人,她上一秒哪怕是还在沉睡中,下一秒就会条件反射般从睡意中醒来,继续摇动起一直攥紧在手中的那枚蒲扇,那摇着的蒲扇轻轻拍打着我的半边身子。微风和着窗外的月光,一起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身上。外婆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用潮州话在口中喃喃唱道:“唪呀唪,唪金公。金公做老爹,阿文阿武来担靴……”那是外婆哄我睡觉的童谣,她就这么哼着,摇着,那般美好。
老蒲扇有点陈旧了,藤枝间已有不少裂缝。摇动的蒲扇在外婆的手里分外的油光锃亮,这里有时间的痕迹,有光线的印记。我惊奇地发现,它多么像挂在窗檐外树枝上的那轮月亮。分不清是月亮里的树影,还是树影中的月亮。在催眠曲呢喃的“唪呀唪”与蒲扇有节奏的轻微“吱嘎”声中,我紧挨着外婆的手臂,沉沉地睡去。在外婆的眼里,我也是一枚月亮。
我是外婆带大的。这个事儿,我的父母亲戚邻居,甚至我的幼儿园老师都是知道的。外婆形影不离地带着我,经常会对我说:“外婆带你很辛苦,长大要好好孝顺她!”我把整个脸都藏在她背后,顽皮地露出一只眼睛,骨碌地盯着他们转动,嘴里嚷嚷:“我长大挣钱全给外婆!”外婆笑得脸上的褶子像收拢的折扇,边搂紧我边说:“鲁仔最乖!外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天哟!”
“能不能看到那天?”我想,外婆肯定是心急了,不想等我长大。就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玩具,赖在百货商场的橱窗旁不肯走。
外婆总是腰背酸痛。她喜欢我帮她捶背。舅舅也帮她捶过背,但是她说舅舅力气太大,捶得太疼了。她说我的力度刚刚好,小手柔软捶得细腻。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我这样没有耐性,兴致总没法持续太长。每次都是没捶多久,总不耐烦地问:“还要几下?”
外婆说:“再来100下。”
我摇摇头:“不行,太多了,50下。”
外婆讨价还价:“80下。”
我不作声了,小手如鼓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擂了50下,可能力气大了,外婆皱紧眉心,“唉呀”一声。
完成任务的我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高兴地说:“好了!您现在50岁我就捶50下,等您80岁我就捶80下,等我长大了给您捶800下!”
外婆苦笑:“那不把我捶死了。”
我疑惑:“什么是死?”
外婆说:“就是到月亮里当树影了。”
沉默一阵,我又问:“您会等我长大吗?”外婆没说话,把我搂得紧紧的。我也不再问了,紧紧搂着外婆。
从此,月亮里有了个可怕的东西——树影。
那个夜晚,我梦见窗户外面的月亮里,树影变成了外婆。我拼命对着月亮大喊:“外婆下来!”嘶吼的气堵在喉腔,胸口都变得刺痛。醒来,枕头都会湿了大半。扭头,外婆安然睡在我旁边。我屏住呼吸借着昏暗的光线,盯着外婆,看到她此起彼伏的匀称呼吸,我安心了。
中秋夜,我与外婆在大院里摆了满桌水果、月饼,拜月娘。大院有棵高大的桂树。月光下树影灼灼,桂花飘香。我们一块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满月。点点星光,丝丝凉风,月亮里的树影在缓缓摇摆。
“外婆,月亮里有树吗?”
“有啊。”
“是什么树啊?”
“桂树。”
“是咱院里的桂树么。”
“是啊。”
“为什么人死了会变成月亮里的树影?”
“变成树影可以给后人乘凉呀。”
外婆走了多年。是不是人死了都会变成月亮里的树影?我很想从外婆那里得到答案,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种猜想,一个神话。但我愿意去猜想这个神话种种猜谜的答案。有时,我也会望向夜空的月亮,里面有棵棵桂树,有片片树影,一定是外婆在摇着老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