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昱村
在汉山东南方的山谷里,有个像倒悬喇叭花一样的古老村庄——白马寺村。村庄从汉山中部向下延展,被几道越来越缓的山梁围合,像汉山伸出的坚实的手臂,搂抱着的一方风水宝地。
村庄的正中间,有一方高高的平台,站在这里,村庄全貌一览无余。在平台最前方,曾经有一座始建于北魏时期的古代佛教庙宇——白马寺。听村里长者说,曾见过一方石碑,碑文显示这座寺庙是河南白马寺的第四个分寺,村庄的名字由此而来。
早年间白马寺规模很大,教场在最东面,有二十多亩,是节庆举行庙会时村民聚集的地方。紧挨着校场的那排房,位置低,是寺院的前殿,中间是高3米宽5米的庙门。庙门左右,是做斋饭和居士们修行的地方。前殿向里是前院。经过前院,踏上九级台阶是中殿。这里曾经供奉着观音、文殊、药王、财神等佛像。再向里就是后院,左右是两排小房,和尚们在此居住打坐。最后一排房是大雄宝殿,房屋高大巍峨,供奉着释迦牟尼及弥勒、十八罗汉和四大金刚等佛像。整个庙宇有一条中轴线,连接大门和大雄宝殿,庄严又气派。前后院曾经长满苍松翠柏,环境十分幽静。
白马寺村一直兴师重教,在新文化运动十余年之后,几家乡绅关掉了私塾,在寺庙里办了学堂,男女学生都收,教授白话文。第一批在这里上学的人都在85岁以上,我妈就是其中之一。肖贵华、李春芳、张佩宏三人成为该村在新中国考上大学的第一批人,一直激励着村里年轻一代勤学上进。
解放后,又在寺院的几个大殿办了识字班。村里的男女老幼,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到这里认字写字,庙宇天天晚上传出笨拙生涩的读书声,十分热闹。那时人佛和谐相处,相安无事。再后来,在“反四旧”的特殊时期,所有的佛像都被砸了,空空的庙宇人走屋空,只留下了“白马寺”这个村庄的名字。又过了两年,村里建正规学校,空下来的庙宇就派上了用场。教场作了操场。第一排房进门方便,让一、二年级的小孩子在此上课。台阶上的第二排房作了三、四、五年级的教室,最后面的那排房子高,作了初中两个班的教室。老师们住在后院两侧的小房子里。泥瓦匠拓了胡基,在小学教室砌了一排排的土台,四五十公分高,用水泥抹光台面,就做成了小学生的课桌;把一块块木板刨平,刷上黑漆,支在教室前面就是黑板。上初中的学生个子高,课本也多,村上砍了山上的十几棵大树,让木匠们给初中班做了木桌和条凳。学校也取名白马寺学校。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加了幼儿班,小学改成六年制,初中改成三年制,学校的初中并入乡政府所在的夏家庵学校,这里从此成为白马寺完全小学。直到2004年撤并入陶家湾小学。
挨着学校背后的高坎下面就是村委会,村委会的房屋曾经坐北朝南,后来又改建成坐东朝西。设有便民服务中心,医务室,先后有苏家和张家在村部旁边开了小卖部,一直是群众爱聚集的地方。
整个村庄依山傍水。东南方最高的山梁的拐弯处,有一个满是石头的山湾,其间有一个直径三米左右的大圆石,从中间断裂,裂口光滑平整,却没有完全断开,露出一半光滑平整的石面。在这个大石头的周围,是一湾的大大小小的青石,传说那两块大石头是石父和石母,因为它们生出的石头把汉山已经磊得够高了,雷神一下就劈开了他们。此地的小地名就叫“雷抓石”。沿“雷抓石”缓缓向下,有个与学校遥相呼应的浑圆的山头,叫大包梁。大包梁像村庄可以依靠的圈椅。圈椅内就是刘家湾,有上中下三个塘库。最里面的谷底有一片竹林,竹林中间围着一个长圆形的堰塘,十亩大小,大家称其为上堰塘。上堰塘四面竹林茂盛,十分阴凉。天再旱,每天早上竹林中间会升起一片水雾,从不见塘底干涸。中间的方形的四五亩大小的叫堰塘,沿四边的浅水区爱长水草,像杂草、菱角等,密密匝匝,村里每两年都要把水放干,让太阳暴晒塘底,灭菌除草。最下游的那个直接叫刘家湾水库,面积最大,有四五十亩,也是目前保留完好的还在使用的水库。水库坎是大坝,也是通往汉山上小地名叫窝子沟的另外两个组的必经之路。大坝外侧长着刺楸、杉树等,大坝内侧沿延伸进去一个草坪,是村里大人小孩的乐园。夏天的午后,村里的男人们几乎大半泡在水库里,深水区是年轻人,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分钟后从三四十米外的水里钻出来。中年人在中间区域。小孩子们在浅水区。从下午到夜幕降临,欢声笑语不断。这阶梯似的三个塘库都是村里以前的老人们人工修建的,早于南湖、红寺湖修建时间,全部是天落堰。让曾经包括山谷内的一两百亩田地可以种两季,解决了几十户人家的吃饭问题。
村里还有两条渠,东干渠向东绕村而过,前营渠从中间向东北而去,水源都来自南湖。有一条河叫东沟河,发源自汉山更靠东面的孙家沟和豆腐沟。
典型的浅山丘陵地貌,加上足够的水源,在白马寺村,只要你足够勤快,春天往田地里撒上一把种子,一场雨后,绿油油的庄稼就会长出来。村民们冬种小麦油菜,夏种水稻。在坡地上种红薯和土豆,也种玉米。山林茂密,长满了松树、橡子树、刺楸树和杉木等。家家房前屋后会种些果树,像桃、李、樱桃、核桃等,也种天麻、芍药、元胡等药材。养猪、牛、羊及鸡、鸭、鹅等牲畜,虽然不是富裕村,但家家户户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20世纪60年代,副支书魏荣杰是来自宁夏的一名复退军人。他从老家带回茶种,在自留地做实验。栽种成功后,得到时任村支书刘文礼的认可和支持。1968年,两人发动全村的劳动力,在冬季的农闲时节上山,在窝子沟和刘家湾的山梁上,砍掉灌木和水竹,将荒坡改造成梯地。开春点种上茶种。先后用了五年时间,建成了千亩茶园。在窝子沟的第二道山梁顶上有一棵檬子树,比周围的马尾松、青冈树高出近十米,高大茂盛,在二十里远的地方都一眼可见,是当地的地标树。村里就在“一根树”下的山窝里,修建了白马寺茶厂。每年三月,那几道山梁一片新绿,刚发的茶芽在早春的晨雾中,娇嫩欲滴。全村能上山的人都去采茶了,女人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在翠绿的茶山上分外好看!傍晚时分,茶叶交到茶厂。电闸摁下,机器转动,每次五十多斤的鲜叶倒入电锅,随着“刺啦、刺啦”杀青的声音响起,青茶的草香味充满山谷。当天采摘的鲜茶必须连夜制完。茶厂彻夜灯火通明,机器轰响一夜,流水线上的男人们忙一夜。第二天一早,新茶上市,泡上一杯,汤色清纯,清香四溢。白马寺村的茶叶一时声名鹊起,前来采购者络绎不绝。
在学校的东南方,不远处有一道叫“庙坡”的小山梁。从山梁中间有一股溪水常年不断。在接近梁底处坡度陡峭,水流湍急,状如瀑布。村里在这里建了最早的水磨坊,利用水流冲击水车,带动石磨中轴,省力省时,结束了靠人力或牲口拉碾子磨粮食的时代。1978年,村里通电了。大队立即筹钱在前营梁上建了机械化的打米厂,打米机、磨面机、粉碎机一应俱全。民以食为天,不管是水磨坊还是打米厂,都是村民关注的焦点,也是几代人的温暖记忆。
前营到学校坎,是一小片平川,有近百亩土地。近十年来,有几户没有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在这里建了五六个大棚,年种香菇30多万袋。种植业非常辛苦,他们每年春夏两季每天早上三四点起来摘香菇,然后在茫茫夜色里,把几个装满香菇的大口袋架在摩托车后座,赶去汉中的蔬菜批发市场卖掉。辛苦都没有白费,不多几年,家里都翻修了新房,还培养出了大学生。
2012年,一名叫田棉元外地客商来村里考察。经过多次踏勘,把刘家湾水库下方的沙包地、大田及左上坡的梯地全部流转租赁下来,组织人力除草、翻地、消毒,买回蓝莓幼苗栽植,建成蓝莓园300多亩。这里土质半粘半沙,空气湿润,蓝莓长势旺盛。从整地、栽种、施肥、除草,到护园、采摘、运输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村里那些家里有老人小孩无法外出的年轻人,和年龄偏大,外出已经找不到工作的中老年人,都可以在蓝莓园打零工挣工资。
白马寺村一直是卧虎藏龙。春夏秋三季,男人们挽起裤腿吆喝老牛犁田耕地,下田插秧,背拌筒打谷子,背玉米挑红薯,胡子头发里都是土;女人们带娃煮饭缝衣,喂猪养鸡种菜,割麦子割油菜掰玉米,连抬头看天的时间都没有。他们都一脸岁月沧桑,沉默得像老牛一样拉着生活的犁铧向前走。但是一到腊月,大地被霜寒封冻,粮食归仓,牛羊入圈,镰刀锄头堆进墙角。他们突然就觉得双手有了灵感,胸腔涌入气流,只要有人去曾经的大队部库房搬出那架大鼓,抡圆胳膊擂上一通,浑厚有力的声音就是集结令。一时三刻,会有很多人从火塘边起身,眼睛发亮,奔向那个既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灯光也极其昏暗的空荡荡的大会议室。从这天开始,这里每天的锣鼓家什都要响到凌晨。虽然戏服陈旧,油彩粗劣,连戏本子都是到其他镇村借来的,缺页少句,残破不全,但是他们排练得严谨认真,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春节的时候,村里搭台唱戏,有秦腔《智取威虎山》《南海长城》《劈山救母》,有米胡《屠夫状元》……反正,对于村民们来说,他们演得棒极了。不停在台下惊呼:“那拉二胡的不是邓老三吗?”“那唱包公的不是二队的唐大嘴吗?”“那唱老夫人的不是刘小狗他妈吗?”再后来,这些老戏骨都没有办法登台了。腊月里,村上就排练龙灯狮子采莲船,从正月初二开始,一个队一个队演出,还到其他村镇演出,一直到正月十五。村里的小孩子们和卖甘蔗的小贩跟着他们翻山越岭,有的鞋都跑掉了,吊着快乐的鼻涕,队伍拉得很长很长。
这就是白马寺村,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