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铃薯
母亲生了六个儿女,二哥最出息。
得亏二哥命大,一岁时挺过了人生第一道鬼门关。
那是1963年。上有大哥,也才两三岁,小小的人儿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从妈妈凄苦的表情里知道锅里没米,大哥乖巧地跑出去玩,饿得实在顶不住了才回家来,问,“爸爸回来了没?”妈说“没”。锅是冰的灶是冷的,弟弟软塌塌趴在母亲的肩头,像个空空的面袋子。大哥一声不吭爬上炕去睡,能不能睡得着就没人知道了。
可怜二哥该吃奶的阶段,娘都饿得有气无力哪里有奶给孩子吃?那个时期我听母亲说过,煮一锅苦苣,不等窝成酸菜,一家人就你一碗我一碗捞着吃了,能有一把米、一碗面粉搭着,那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有人说我妈,把娃养成这样,看娃他爸回来了你可怎么交代?母亲坦然答:我又不是妖婆子,有什么好交代的! —— 这是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了。有人给出主意:到饭点儿,你就抱着娃去各家转,看谁家有口吃的就给娃要点儿,别拉不下那脸!母亲不,这时期谁比谁家能强到哪儿去呢,一个娃多吃一口,就会有一个娃少吃一口。
父亲出门找黑市粮食去了,迟迟不见回转。那时候倒卖粮食是违法犯罪行为,逮住要严惩,但也挡不住家里有点细粮的人偷偷拿出来换点粮票布票或多换一口粗粮杂粮什么的。父亲捏着手里好不容易省下来的一点粮票和钱,到处碰运气。碰到了就摸黑赶回来,一家人围着昏暗的油灯,煮一锅掺杂着野菜、红薯叶子的面糊糊汤,偷偷摸摸混饱肚子,二哥跟着喝上几口续命。
父亲四处寻找生机,终于想办法给二哥定上了半斤羊奶。每天是三岁的大哥守着人家那只瘦山羊,小心翼翼端半碗羊奶回家,再馋也不敢偷喝一口。总算换回二哥一条命。
二哥也争气,求生本能爆发,见人家吃馍,就眼巴巴死盯着人家的手。人叹一声,把馍里夹的辣子蹭掉递一半馍给他,二哥倒好,只狠狠地舔掉那层仅剩的辣子把馍再还给人家。这就轰动大人了,咦,这娃不怕辣,能吃辣子!这好办。于是有在农场干活的人,每回热心地偷摘辣椒回来给二哥吃,小小的连话都说不了的二哥,就这么有菜吃了。
父亲从河里摸了一条大绵鱼回来,交给母亲做菜吃。母亲洗干净鱼,放在案板上剁,二哥忽地冲过来,捏起刀下的生鱼块儿就往嘴里塞。母亲吓一大跳,却又不忍阻止,硬是让二哥就那么生生吃了一半鱼肉……
二哥就这么长大了,比起我们几个,寡言少语,一天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到我的时候,日子好多过了。我小二哥十岁,童年里没有过挨饿的记忆。以我目力所及,原上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春天绿油油入夏麦浪起伏,秋天玉米长势喜人,川下有沉甸甸的水稻,黄澄澄的小米,间杂种植着可爱的黄豆、绿豆、小芝麻,油菜花谢结籽可榨油,冬天地窖里贮藏着吃不完的红薯、萝卜、马铃薯,更别提家家户户庭院里,多少有几棵桃杏柿子核桃枣儿……怎么会饿肚子呢?幺女我,未经“汗滴禾下土”尚不知“粒粒皆辛苦”,挑食不爱吃面,被大哥黑着脸关进柴房饿了半天才勉强纠正过来。
上高中的二哥,每天骑辆旧的二八自行车往返数十里回家吃饭,城里来的李老师心疼这个得意门生,每做好饭会执意留他,二哥至今记得恩师给的一羹一饭。冬天的早晨及下雨天,二哥要先背我下坡,把我放到村小学老师宿舍,留一块焐热的馍馍给我,自己踏着蒙蒙的晨曦赶往学校,书包里装着母亲带给他的简单午饭,虽然会凉却踏实地陪二哥读完高中,直到他参军入伍。
后来我知道,为了供我们弟妹四个继续上学,最有希望成才的大哥放弃了高考去修水库。修水库是重要的水利工程,只要青壮劳力,给计的工分高,吃饭管饱,遇到加餐还有肉夹馍。大哥几次摸黑跑几十里山路,怀揣两个肉夹馍回家献给父母,父母一转身又塞给我和小哥哥。
我上了县城一中,伙食费是菜金加粮食。城里孩子带粮票,农村孩子则每月由家长背三十斤粮食交到灶上。跟在扛着粮袋的大哥二哥身旁走进食堂,看着师傅认真过磅,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没有这每个月三十斤粮食,我将无法在外生存。
我从小吃苦耐劳的二哥,寡言敏行的二哥,胸有丘壑的二哥,不忍大哥牺牲自己再供他读大学,高中毕业一脚踏入部队的大门,从此成了一名职业军人。我总觉得,二哥当兵跟他小时候的“怪癖”不无关系,他那么小就知道怎么救自己,从小到大帮父母干活,下地尤其卖力气,最辛劳的活儿——割麦子、收水稻、打场、碾晒,二哥埋头苦干从不抱怨,仿佛活下来就是来报恩的,能有粮食种有收获就是最大的幸福,务必颗粒归仓。他把这种习性带到了部队,除了工作学习踏实肯干,又增添了新的“怪癖”:吃虾连头带尾,鹌鹑蛋不剥皮,他说营养补钙不要浪费;他要求战友不许剩饭,掉落的饭粒拈起来吃掉……二哥后来成为一名边防检查站站长,我从他这里记住了一个词:守土有责。我想,跟农民守护粮食一样!
儿女大了,父母老了。二哥办了退休手续回来陪伴二老,洗手做羹汤,陪父母田野漫步巡视庄稼,与兄弟姐妹们聚餐。农忙时节我们一起收割、播种,忙罢你来我往履行古老的走亲仪式:古会、送曲莲、端午、中秋……所有的节庆,都用丰盛的食物来表达,像久远的祭祀礼,二哥郑重举杯,邀我们一起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