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屋
来终南居住,已经是过第三个夏天。
终南是个大概念,它指的是西安南部秦岭北麓的一段,从西边的周至到东边的蓝田,都叫终南山。据说终南有七十二个峪口,每个峪口,都可直达秦岭的高处,但你要想翻越它,却是谈何容易的。
我居住的地方,在翠华山脚。抬头仰望,可以看见古时著名的天都峰,阳光下泛着瓦蓝色的辉光。唐人祖咏所写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则是再也看不到的景致了。近日在秦岭的南边,商洛市的柞水县营盘镇,发现了一条古道,直连战国时的秦楚两国,为当时的一条官道。可惜在以后的时间里,由于路途的艰险而被废弃了。在后人的记忆里,关中地区连接中原的只一条陆地上的蓝关古道,水上则是黄河边的函谷关,后来移位至潼关。而南通巴蜀的,也就一条陈仓栈道。这条连接长安与柞水的长柞古道,只是最近才被人发现,走上去,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战国时期的人们为它铺筑的石板条块。但所谓秦楚古道,也只有这一段是保存完整的,其他地方的道路,早已经淹灭在历史的瀚海中了。
住在大秦岭中,自然是不用空调的。冬天有暖气,不担心取暖的问题,夏天,也就热个十来天,而且要比西安市内的气温低个五六度,所以很是爽快。我自己也是个不爱动身子的懒人,所以,往山间一住,就有神仙般的感觉,再也不想进入人寰。
今年,却与前两年有了很大不同,直接就是酷暑难挨。
先是高温难耐,然后是久旱不雨。
以前的凉爽变成了时下的高温。新栽的梧桐和银杏,有几株当场就枯死掉了。
我开垦的菜地,黄瓜番茄天天都要浇水,玉米的叶子则干脆打了卷儿。
沿太乙河的两岸,是一色的垂柳,往年绿色参天,幽深阴冷,凉爽沁人肺腑,那细长的树梢则直接探入河底汲水,煞是可爱。今年,它们的叶子却泛着黯淡的灰色,还不断有黄枯的叶片从梢间落下来。
往日里清亮的不断泛着白色浪花的河水,渐渐干涸了。河床里的石块裸露着,在一片枯黄的艾草间发呆。连平日里不断飞上跳下的羽毛鲜艳嘴爪鲜红的水鸟们,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翠华山顶有一面很大的堰塞湖,平常不断有水排出,给这条悠长的太乙河注入了无限的生机。可是,据说现在湖里的水也快干涸了。没有雨水的补充,山脚下居民的用水告急,所以只在每顿饭间给大家供水。
燥热的时间里,人的心情是烦乱的。
心静自然凉,我自是有独特的乘凉之法。拿一本书,去到河边的柳树下,拣一长条石凳躺下,看书,书看累了看树荫,看树荫间的天空和云。
峪口间滚下来的山风,吹在身上很惬意。
偶尔会有几只花斑长腿蚊子来造访,愉快地给你发几个红包。
看书累的当口,看云看天看树荫的时候,其实耳朵也没闲着。这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和你一样烦乱的,还有树上的知了。
大约是在夏至的第二天,知了就在树上鸣唱了起来。
起初蝉虫并不是太多,声音也很单薄,只有间歇的鸣声起起落落。
没用了几天,大批的蝉虫都蜕变了出来,在树间,仿佛有一万只蝉儿齐奏,时时发出些巨大的轰鸣。
我生长的陕北,也是有知了的。但那是一种体型巨大、身体发黑的虫子,叫声也更加响亮些。它不断地发出“威武威武”的声音来,所以,陕北人把知了就叫“威武”。我当时很是诧异,“weiwu”这两字究竟应该怎么写。经过不断地查字典,用心推测,想,它应该是“蜲蝥”这二字。字典中有“振鳞奋翼,蜲蜲蜲蜲”的字样,由此我判定,“蜲”字一定就是这个写法。“蝥”则指一种虫子,有的说有毒,有的不提有毒,但如果我们把这个词当成一个偏正的合成词的话,它的重点应该在前面的“蜲”字。
“蜲蝥”这种鸣蝉,关中地区也有,但却并不多见。只在即将立秋的前两天,我听到过它的叫声,蜲蜲蜲蜲。但很快,便销声匿迹了。而关中地区更多的蝉虫,体型都要小一些,翅膀却很长。捡一只死的蝉虫来看,它腹部用来发声的两个簧片却很是巨大的。
这些小小的虫儿,早上就开始鸣叫,夜晚仍不停歇。在高高的树冠间,弄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声响,让我们真的不敢小视它们。
在陕北生活期间,夜晚是听不到知了的鸣唱的,所以在读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里“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一句时,怎么也领会不了。可到了关中地区一住才知道,夜里鸣蝉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我在树下读得书久了,便会合起书来,抬头看那些小小的虫子们,听它们歌唱。
看是不容易看到的,听却是听足了。
在这万蝉齐鸣的太乙河畔,我的心是孤寂的。
被蝉声牵引,我想起了古人咏蝉的诗句。
在以诗著称的唐代,最有名的咏蝉人有虞世南、骆宾王和李商隐,他们被后人称为“咏蝉三绝”。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虞世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狱咏蝉》骆宾王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 李商隐《蝉》
这三个人,都是通过写蝉,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其实这个世界,哪个人又不是一只蝉呢?哪个人不都是想通过自己的吟唱,让这个世界了解自己,从而得到认同感呢?
一只蝉在这幽深清冷的树间,想用鸣叫表达自己的与众不同。
一个人在这孤独寂寞的世界,想用思想证明自己的特立独行。
可是,一万只蝉虫可以在树间制造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万个人却很难使用同一个音调,很难发出同一种声音。
在众人间,你如行走于无边的暗夜。你会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的喑哑和微弱。
即使如此,你还会顾忌夜里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你是人,却比不得一只小小的蝉虫。
蝉的叫声你是听到了,蝉的踪影你却是很难觅到的。
我的文章你是读到了,我的心声你真的了解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