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虹影
与爱人恋爱时他就向我介绍说,他有个叫老党的同学,大学里学了四年历史,也写了四年的诗,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省会城市的文物单位。爱人向我描述道,老党高高瘦瘦,头发留得长长的,自带诗人的忧郁气质,很有艺术家的风范。平日里也爱写点小文章的我,对爱人这个同学诗人充满好奇。
大学毕业后爱人分配到军校做教员,成家立业各种忙,同学之间走动并不多。爱人和老党虽疏于来往,但一直都有联系。老党还在那个单位干着,妻子在老家的县城工作,有了儿子后依然两地分居。爱人曾去西安出差,回来后开心地告诉我见到了老党,还一起逛了华清池。老党依然清瘦,好像肝脏有点问题,身体状况堪忧。他建议老党想办法把爱人调来团聚,老党说自己一个小人物,哪有办调动的能耐啊,等退休了再回家团圆去,言语间透着无奈和悲凉。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转瞬大家都已是中年,人生也由意气风发以为自己能主宰命运,转换为顺从命运对自己的安排。一天,爱人接到同学吕仿松的电话,询问是否认识《解放军报》的编辑,爱人把电话递给了我,当时我还是军人,负责着军内的一张报纸和一份杂志。我与仿松也很熟,当年他爱人调动周转期曾在我家中住过。仿松说是老党的儿子想在军报发表文章。
像许多叛逆期儿子与父亲间的较量一样,老党觉得儿子不努力,儿子则认为父亲当年上了名校,人生也不过如此。大学毕业后儿子选择当兵,老党想让他到家乡部队,但儿子选择了新疆边陲。老党生病的事开始是瞒着儿子的,知道实情后孩子伤感而自责,他特别想让爸爸在无法预测的生命时光里看到自己的成长。他看到部队重视宣传工作,身边的战友就有屡屡在军报发表文章立功提干的榜样,他想发挥自己大学的新闻专业特长走写作这条路。
老党和我爱人的这层关系,加上我也是军人并且在军内媒体,看了他的稿子,觉得文笔很好,有写作天赋,我联系了军报曾帮助我成长的老师,向老师介绍了党超的情况。老师先把了稿子第一关,然后推荐给了相关编辑。这期间,我怕老党的身体等不得,又约党超给我们杂志写了篇言论稿,稿子写得不错,发表后反响很好。由于党超一直在执行任务,无法接收信件物品,我就把杂志寄到了老党家里,稿费也打到了嫂子的银行卡里。
2016年9月12日,快下班时接到爱人电话,说老党来京看病明天返程,他在专案上走不开,让我过去看看老党。我匆忙买了点营养品赶过去,那是个周一,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天一直下着雨。宾馆里我见到了老党和嫂子,还有嫂子的妹妹。嫂子很漂亮,这么多年的操劳也未能掩盖她的秀丽端庄。老党形销骨立,看上去极度虚弱。
谈到自己的病,老党说他每天都做好睡下醒不来的思想准备。刚发病时医生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一晃几年还不是挺过来了。面对病痛的折磨,他表现出了一份淡然和坦然。
告辞时老党和嫂子拿出两瓶西凤酒,不由分说要我带上。两瓶酒两种规格两种包装,嫂子说这是老党保存的酒,一定要拿上。我感动加不安,嫂子旅途要照顾老党,千里迢迢还背了酒来,真不知路上有多辛苦。面对这份盛情,我不忍接受,也不忍拒绝,最后还是拿上了。
虚弱的老党坚持送我下楼,等车的过程中,明显感到了他的无力和嫂子的不安,天还有雨,嫂子怕他受凉,小声提醒让他回房间休息,我也劝着,老党还是坚持把我送上了车。看着细雨中挥手道别的老党和嫂子,我的嗓子发堵。我给爱人发信息说,还是想办法请个假过来看看老党,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晚上11点多钟,爱人忙完后匆匆赶到宾馆见了老党一面。回家后,爱人情绪很低落,嘱咐我务必再表示下心意,尽管杯水车薪,但他心里会好受点。
老党和我爱人一直保持着微信联系。老党也会问候我和孩子,我爱人每每收到,都会截图发我。
老党去世后,我爱人的大学同学群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弥漫着伤感的气息,大家以各种方式表达着对老党的怀念和对老党家人的关怀。同学们想着给老党家嫂子表示心意,可是又担心嫂子拒绝,正好我这里有嫂子的银行卡号,就提供给了大家。
得知老党去世的消息,我爱人表面上是镇静的,他的心情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当他接听来自大学同宿舍王韬的电话时,情绪一触即发,再也无法掩饰,电话两端两个兄弟一起为另一个兄弟的离去泪如泉涌,此情此景,令我唏嘘不已,倍加感慨。无论人在天涯,无论人在海角,这份相伴走过青春年少、见证彼此的成长的同学情谊,永远醇厚如初。
老党去世的第二天,党超参加军校保送生体能测试,测试完后才被告知爸爸离世的讯息,他赶回家时父子已是阴阳两隔。
其实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2017年5月20日00:50党超曾发过一个朋友圈:“起风了,吹得窗户哐哐响。我以为是你想我了,探出头,只看到红旗翻滚。下雨了,这干涸的盆地竟也能下雨,可是我说:别下了,明天我还要去奔跑。你突然就不下了,憋青着脸。在你眼里,我似乎一直不尽如人意,所以,我热衷甚至痴迷远方,南国到北疆,学士袍与军功章。没风了,我却找不见你。这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觉得自己是机灵的,随你。可是你不要总阴着个脸。你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我拍了那么多卖萌撒娇的小视频给妈妈,你看了没有?你为什么就不给我发个小视频?我要给领导请假,回家找你。羊肉泡馍,你两个馍,我三个,我就是比你吃得多,有本事你别把自己碗里的肉给我捞。还有,我俯卧撑两分钟可以做一百个,掰个手腕?你又让我不看书了早点睡,那好吧。对了,这个图是我找不见你,当场照的,你明天睡懒觉起来看看。”父子情深,看得我泪眼朦胧,就把这条信息截屏保存下来。
老党去世三个月后,党超拿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成为一名军官。老党去世后,嫂子来过两趟北京,每次来,我们都要见个面,老党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也是个伤感的话题。去年嫂子是和党超一起来的,那时我已经脱下穿了33年的军装,成为移民管理警察的一员,我们一起吃饭、拍照、聊天。
整理电脑里的照片,看到了老党与我们的合影,勾起了许多回忆,于是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纪念文字。
老党背到北京来的两瓶包装不同的西凤酒,一直静静地放在家中柜子里。每次目光触及,都会想起老党,那个我和爱人恋爱时就听说过的、很有艺术气质的诗人。他是爱人的同学、朋友、兄弟,他们是相伴走过青春年华的后天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