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汉荣
它贴着簸箕岭上那个清贫的农家小屋落下去,一缕炊烟宛如丝带轻轻缠绕,挽留它并使它在屋子上空多停留了一会儿,我感觉至少多停留了二十多秒钟,荒寂的山野顿时有了缤纷的心事,弥散着浓得化不开的天意,墙壁、门窗、篱笆和那条小狗,都被刷成天堂的颜色,它顺着那最后一抹亮色落下去了。
它从建筑工地上还未封顶的第四十八层楼顶慢慢沉下去,仍在上升的塔吊险些把它再次吊上半空,它擦过发烫的缆绳,与吊车里戴着安全帽的几位工人匆忙交换了眼神,并在那古铜色的脸上凝目片刻,然后,就从对面的凯悦大酒店与证券大厦之间的缝隙落下去了。
它从暮归的羊群温顺而茫然的队列里经过,它悄悄插队走进去,逐个抚摸了只具备艺术装饰价值而全无暴力倾向的每一根善良的犄角,并把那体现它们长者风度的胡须一律染成伤感的橘红色,然后顺着它们犄角的弧度落下去了。
它紧贴着牧场奶牛那吃力移动的古堡般的变了形的庞大身体,它吃力地陪它们移动着,它无比怜悯那被一次次快速催胀又被快速挤瘪的可怜乳房,它从一亿五千万公里之外的天上药房紧急空投了热敷止痛丹,然后,它从奶牛流泪的眸子里落下去了。
它从一群中学生肩上那沉重的书包上路过,莫非,大爆炸宇宙理论竟导致分数的大爆炸和书包的加速度膨胀?而暗物质与暗能量竟率先作用于青春期的神经系统并导致重度抑郁和意识黑洞,一个个单薄的青春竟承受着宇宙规模的疯狂暴涨和极限重压!它无比同情那些被裹挟于大尺度宇宙裂隙里痛苦挣扎着的可怜心灵!它迅速从太阳的内部药库取出青春镇痛宁,以每秒钟三十万公里的速度快递到孩子们超重的书包、超闷的教室、超痛的青春和超载的心灵。然后,它贴着那些忧郁的青春背影,忧郁地慢慢落下去了。
它从凤凰山西坡正在挖地的那位老农的肩上滑下去,它在那举起的锄头上逗留片刻,在仰起的脸上多停靠了一会儿,老农迟缓而有力的动作,推迟了日落的时间,也推迟了夜晚的到来。我在山梁上远远地望过去,我看见老农手中举起的锄头,连续多次把天上的火焰和晚霞,种植在他的身影里,固定在日落之后的晚风里。
它从一栋栋烂尾楼群里缓缓沉下去,却被高高的脚手架拦腰绊住,在一排排宛如恶魔之眼的贪婪的窗口,它险些被吞进去,成为小区的无业的业主——多亏了无比强大的宇宙引力的拯救和牵引,它终于从水泥的丛林和罪恶的黑洞迅速逃离!然后,在厚黑学和诈骗术完全无效的遥远天边,在远离人血馒头店和人肉饺子铺的银河系的上游,它终于晕眩着落下去了。
它绕开豪华的别墅、气派的官府和巍峨的皇陵,它在故乡大地湾那片百姓墓地上徘徊良久,它在我母亲低矮的墓碑前垂首凝目,宛如自天而降的殷红花篮,它恭敬地垂悬于母亲坟前。它把宇宙的浩瀚胸臆,化作至诚的谦逊,表达对纯真母亲的悯惜。然后,它顺着母亲坟墓微微隆起的弧线,缓缓地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