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这一刻已等待得太久了,从十八岁等到了四十五岁。
送走田野以后,黑妞儿端着茶杯进了关押忽大年的隔壁牛棚,喜滋滋地告诉老冤家,军宣队可能采信了她的发言,解放他的消息很快就会从喇叭里播出来。
可忽大年听了撇撇嘴角说:咋能解放?现在长安人看我眼里都冒火,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个血债累累的家伙,居然能爬到兵工厂一把手的位置,不知道把多少机密送给台湾主子了,枪毙都嫌轻了,只有让大家知道了真相才会明白,一切都是谎言!
其实黑妞儿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宣布为“解脱”,而要叫“解放”,人家忽大年问得也对,攻下敌人控制的地盘才叫解放,这不是反证他以前是个反动堡垒吗?其实,管它叫“解放”还是叫“解脱”,只要能出去就好。
现在这人待在牛棚尽管不出去,但有黑妞儿明里暗里关照,也没受皮肉之苦,吃的喝的管够,也没人扒住窗口喊打倒,只是那工司三天两头来提审,戴高帽,游大街,一路磕绊下来,尽是义愤填膺的唾沫和拳头,好像谁都敢走到他身边把帽子按一按,把牌子拽一拽,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革命气概。只有灰头土脸地回到牛棚,情绪才能平复下来,偶尔还会冒几声短促的口哨。
这多亏黑妞儿了,她真成了他的保护神了,她还情不自禁地说:等你解放了,可得好好谢谢我呀。忽大年扭头盯住胶东女的脸,似乎所有的自卑都消失了,脸颊还涌上一团若隐若现的愧疚,沦落人禁不住一把抓住黑妞儿双肩,大拇指一下嵌进了她的肩胛,痛得她一哆嗦,四目相对,嘴唇无语,这一对冤家似乎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了……
那黑妞儿呆呆立着没有一点表情,似乎她等待这一刻已等待得太久了,已经从十八岁等到四十五岁了。漫长的时间里常常做梦,梦到忽大年拉她到后山塞给她一摞手套让她织条线裤,还要染成藏蓝色的;梦到她又赤裸裸昏倒在澡堂里,是忽大年冲进去把她抱起来,竟然抱到了长安大楼的办公室……
可是当黑妞儿默默地落下眼帘,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又蓦然顿住了,扣进肩胛的拇指也从她肩上滑脱开。
只见忽大年好像一个激灵退了一步。但是,这个迟疑已经晚了,刚刚略显亲昵的动作,还是被贼眉鼠眼的看守从窗棂缝里窥见了。
黑妞儿绝对没想到,第二天晚饭后,指挥部成员突然接到通知,在成品库讨论什么重大的组织决定。黑妞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保卫科的枪支当天就让田野转移了,忽大年的问题也已经说清了,没听说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干吗这么如临大敌呢?
但她一走进去,就意识到这个会议是冲她来的,每个人手上的茶杯都在冒热气,显然大家都比她来得早,显然已经议论一会儿了,见到她推门进来,张大谝首先站起来说:我越来越感到问题严重,咱们工指是革命的群众组织,如果总指挥被走资派拉拢腐蚀了,会使广大群众思想混乱,大家都应该旗帜鲜明表明态度。
会场顿时静了,连小河南都站起来说:军宣队召开两派联合大会,黑姐发发言表表态也就行了,可你咋能公开为厂长辩护,就像是预谋好的。这时满仓慢吞吞说:人在做,天在看,会上讲明真相,也是对革命负责。但他话音未落,张大谝腾地站起说:关键是不能容忍她和走资派勾勾搭搭,上次忽大年能脱离看管去召集黑会,就与黑妞儿的怂恿有关,昨晚俩看守看得清清楚楚,俩人在牛棚里拉拉扯扯,要是没人啥事干不出来?
黑妞儿气得把桌子一拍:张大谝,你混蛋!胡说什么!会场顿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却都把矛头指向了黑妞儿,她几乎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了,总指挥是工指的形象,总指挥出了问题,工指也就出了问题,总指挥作风不检点,工指也就没有战斗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后来,针对那捕风捉影,还上纲上线了,气得她都不想搭理,眼盯着脚上的墨绿胶鞋左右摆动,好像脚趾里藏着什么秘密。
她这样不屑一顾,当然激起了指挥部成员的不满,到最后表决时,满仓不知啥时不见了,其他成员居然都同意撤掉黑妞儿的职务。唉,谁稀罕干这个烂差事,当初让干就不愿意,你们硬要一致同意,现在不想让干了,又是一致同意。黑妞儿没等宣布结果,起身把自己的搪瓷杯塞进挎包,大步流星离开了会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尽管她的靶场交验组与这里只有一墙之隔。
(未完待续)
《长安》(连载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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