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艳茜
在米脂,我时常迷失方向。因为无法找到可参照的地理标识。身边滑过的是相似的馍状山丘,相似的黄土高坡,相似的层层梯田。早春季节,还不到播种的时刻,梯田里,相似的空空荡荡,让人一览无遗。很少的树木,很少的绿色,就像风沙中站立的衣不蔽体的孩子,令人心生爱怜和疼痛。半山腰,梯田与梯田的罅隙之间,依山坐落着相似的圆拱土窑洞。再往深处走,在狭长的沟道两侧,或是川畔,分布着五孔或是七孔的窑洞。那些窑洞的窗棂,还有那些窑洞前狭长的院落里摆放的石磨石碾,也都大同小异。
然而,这处处相似的米脂,这贫瘠厚重的黄土高原,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养育出一代又一代与天地同生共长的仁人志士。他们的名字,即使轻声说出来也有响遏行云的力量——叱咤风云的农民起义军领袖、“闯王”李自成;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作出重要贡献的民主斗士、教育家杜斌丞;提出“精兵简政”口号,在抗日根据地作为“十大政策”之一普遍贯彻实行的爱国乡绅李鼎铭……他们在各个时期创造的惊人之举,令人无法不肃然起敬。他们就是米脂显著的人文标识,使米脂成为与众不同的米脂,成为中国独一无二的米脂。
还有一位与米脂结下不解之缘的文学大师,他三次走进米脂。米脂以厚朴的胸怀,给予了他创造一个时代的文学辉煌最初的机遇和营养。
1928年,一个12岁的少年,从他的家乡吴堡县张家山来到相邻的米脂县。这个小小少年名叫刘蕴华,这个名字自然再普通不过了。15年之后,小小少年成长为备受世人瞩目的一名作家时,人们永远记住了他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柳青。柳青的这段成长道路,是在米脂启程的。
少年刘蕴华是被他的大哥——北平大学辍学返回陕北教书的刘韶华带到米脂东街小学就学的。已经在1926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大哥,对12岁少年的影响非同小可。认字不全的小小少年,手捧中文版《共产党宣言》刻苦研读的情景,永远定格在了米脂的山山水水。这是柳青一次人生道路上关键的选择。
吕家硷是现在米脂县桥河岔乡一个普通的村庄。当年这个村庄是米脂县民丰区的一个乡。1943年,一个27岁的青年,在参加了延安整风运动后,响应《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发出的“到群众中去”的号召,意气风发兴致勃勃,胸怀远大理想和抱负,背着背包来到了深藏在米脂县山峁之中的吕家硷乡。这时候,人们依稀从这个青年人瘦小的身材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辨认出他就是15年前那个唱着《赤色少年歌》,参加过米脂反帝抗议集会和游行的小小少年刘蕴华。这个再次来到米脂,担任乡政府文书的年轻人,就是之后被永远载入中国文学史册的作家柳青。
2008年早春的一天,沿着当年柳青深入生活的足迹,我来到米脂县的吕家硷。一个乡间老人吕绍章与我谈起当年的柳青印象:个头不高,总是面带微笑,肩背着一个灰色挎包,包里装着一个本子,听到人们讲话,就会不时地拿出本子记着。这个已经77岁高龄的吕绍章,当年是一个只有12岁的孩子。孩子时,他就住在现在整齐干净、有七孔窑洞的家里。家门前的川道,那时候流淌着清凌凌的河水,闲暇时,柳青常常和孩子一起在上游拦一个小水坝,然后,让孩子打开积满水的水坝,冲到下游的柳青身上——痛快洗澡。
吕绍章老人讲述起童年的美好记忆,祥和的表情泛着幸福的光晕。孩子时候的老人哪里知道,当年下乡吕家硷的柳青曾经经历着一场严峻的考验——艰苦的环境,艰难的生活,令学生出身的柳青一时难以适应。没有星点的油水、天天白水煮洋芋、大半年不带重样的腌白菜、上顿接着下顿的粗糙高粱米,还有昏暗狭小的土窑洞,与世隔绝的山窝窝,形单影只的找不到人可以交流思想。这让最初胸怀高远、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柳青,内心充满孤独、寂寞和迷惘,时常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两三个月之后,大病卧床的柳青,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放弃还是坚持之间,犹豫、彷徨的柳青认真地为自己做出了抉择,“在革命队伍里知难而退是莫大的耻辱”。坚强的柳青站立起来时,他不再是吕家硷的一个旁观者,他将自己真正融入到农民之中去。白天一道下地耕锄,吃在一锅里;晚上叼着农民的旱烟锅,与农民一起开会聊天,困了和农民就睡在一条炕上。
文学素材的积累就是在柳青的角色转变之后,深厚情感积累的结果。以米脂婆姨、劳动模范郭凤英为素材写下的散文《一个女英雄》,发表于1944年的《解放日报》;长篇小说《种谷记》也在这个时期酝酿创作之中。1945年10月,柳青奉命东进,随军赴东北开辟新区。他的背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摞《种谷记》的手稿。
1948年10月是柳青第三次来到米脂。这一次历经八个月的深入采访,得到了最生动的素材,为他创作后来发行上百万册、引起中国文学界极大轰动的长篇小说《铜墙铁壁》打下最扎实的生活基础。“深入生活”“三贴近”,这些在今天文艺作品创作中,大力提倡的口号,柳青早已在半个世纪前就是超前的实践者了。米脂的生活,可以说是他创作人生的大转折。
1952年,柳青深入到陕西省长安县,并在长安县皇甫村落户达14年之久。长篇小说《创业史》可谓是柳青继米脂之后深入生活的精彩续篇。
童年时与柳青一同玩耍过的吕绍章老人,如今与两个儿子住在一排七孔窑洞的中间一孔里。我想象中的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其实是分作三家过的——两个儿子和老人各自独立生活,这不免令人心生感叹。
柳青在《创业史》里描绘的“农业合作社”,今天早已成为过去。但,柳青锲而不舍的创作精神,却不该成为历史。
我正要离开吕家硷时,隔壁吕家硷小学的校长兴冲冲地赶来。他热情地将我引到学校里,他说,最值得他和学校历届学生骄傲的,就是著名作家柳青曾经在吕家硷生活过,他把这段历史写在了学校的宣传栏里。他说,我们会让柳青的精神永远激励我们的后代。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个身披黑棉袄、活脱脱一个老农的朴素作家正走在我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