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静
桑椹与杜梨、酸枣,并称为乡村三大野珍。在我乡居的那个年代,曾经是乡村孩子们夏秋两季最好的零食。杜梨不太软绵时,有一种生涩味,解馋倒是解馋,吃完舌苔发涩,滋味实在不太好受。酸枣滋味酸甜爽口,极诱人食欲,可一旦贪嘴,就会涨肚,吃多了还会倒牙,牙齿变得又木又钝又酸,晚上回家连软和的面条也咬不动。相比杜梨和酸枣,桑椹就是乡间野珍中的极品,味甜,爽口,鲜红的、老紫的,都好吃,都甜,但甜与甜又是不一样的况味。鲜红的淡嫩、新鲜,老紫的像紫色的肥蚕静卧在高高的枝头上,摘一颗,含在嘴里是一种浓郁的香甜,如花蜜,却又不似花蜜那般发腻。有经验的孩子,钻进桑林里,都眼疾手快地去摘那肥胖老紫的桑椹,一吃一个乌嘴子,也不刻意去擦掉,就带着那乌嘴子满世界疯玩,仿佛游戏中取得了战利品似的。
桑树坪里的桑树隶属于县蚕种场,蚕种场养出来的蚕茧最后全部送到了缫丝厂。记得缫丝厂和蚕种场最兴盛那会儿,经常要雇佣附近的妇女去桑树坪里采桑叶。我们家是典型的一头沉,父亲一个人挣钱要养活一家老小七口人,生活的困窘可想而知。小学时,我跟着父亲在城里读书,放学后常常饿得饥肠辘辘,就相约同学去桑树坪摘桑椹吃。边摘边吃,很快就填饱了肚子。回家时通常还再摘满一手绢带给父亲吃。
不久母亲也进城了,听说采摘桑叶可以赚钱贴补家用,很快加入了采桑叶的妇女行列。母亲干活勤快,手法又快,采桑叶时舍不得歇一会儿,因此每次收工上交桑叶时,都是采得最多的。领到工钱后,母亲就会一改平日的节俭作风,变得慷慨大度,马上买一斤大肉给我们改善伙食。吃着香喷喷的猪肉翘板粉,小妹乐呵呵地喊着:“要过年喽!”对于半年未闻肉味的孩子们来说,能在平日里偶尔吃到一顿肉,无疑就是过节过年了。
正是盛夏时节,姐妹们隔年买的凉鞋都破得不像样子,多次拿着锯条在灶火上精心粘贴补缀,我们便闹着要买新凉鞋。父亲很不赞成给我们买凉鞋,说有的吃就不错了,穿什么鞋子都一样。在女儿们的成长过程中,母亲总是持有一点纵容和宠溺的。母亲便趁一个下雨天到街上的百货门市给几个女儿每人买了一双塑料凉鞋。记得我的那双是鲜艳的粉红色,二妹的是碧青的嫩绿色,三妹和小妹年岁相近,是一模一样娇艳欲滴的鹅黄色。那个夏天,我们四姐妹迫不及待穿上新凉鞋出去兜了一圈风。后来跟在母亲身后采桑叶,比平时更加欢快卖力。姐妹们白皙的手指飞快地将桑叶采摘到麻袋里,望着很快鼓起来的麻袋,我们仿佛看见那一麻袋碧绿的桑叶变成了甜甜的糖果、好看的衣服和鞋子。
那时候放学回家后,等待我们的不是可口的点心、饮料和干粮,也不是母亲温暖的怀抱与父亲慈爱的眼神,而是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活。记忆中的夏天,我们放下书包,就提上筐子去桑林里帮母亲采桑叶。六月的桑林里弥漫着桑椹清甜的味道,二妹一头扎进桑林,顾不得摘桑叶,只去摘那紫红的桑椹,边摘边吃,等我好不容易兜了一手绢要拿给小妹们分享时,二妹的嘴唇已被桑椹的汁液涂染得一片乌黑,我们对望一眼,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那时候,幸福感来得特别容易,就仿佛沾在二妹乌黑的嘴唇上。
只可惜后来缫丝厂不太景气,使得茧价大跌,蚕种场养蚕的积极性遭到空前绝后的挫伤。又一个夏日来临,当我们又像往常一样跑到桑树坪时,发现桑树坪已被砍伐得一片光秃,连一株桑树也不剩了。我们怅然若失地久久呆立在空地上,不晓得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不久,这里变成了新城区,银行、学校、酒店,家属楼一栋一栋连成片,恍然出现了城镇化气象。然而,我们再也吃不到甘甜如蜜的桑椹了,那紫红参差的或肥胖如紫色卧蚕的桑椹,只能葳蕤在我们梦中的桑树枝头。
逝去的风景,终是不堪回首。所幸还有记忆留存那一片葳蕤的桑林,只要一念起,家乡的桑树坪那片绝美的风景便在意念中反复重现,吟读桑椹铺成满地诗,便会让我的味蕾上增添几分生活的美好与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