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秀月
最初我并未注意到她,首次的打工经历对于在国企死气沉沉上了近三十年班的我来说,虽只是守着一个冷清的烟酒店,也有些手忙脚乱。
一天下午,店里没人,我推门出去准备透透气,刚站在门前,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哎,站住,你给我站住!”接着,我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从马路边摆放的破沙发上蹿起来,推起身旁的自行车,紧跑几步骑上车,如射出的箭般向西而去。
她骑车去追谁?她在喊谁站住?她为啥叫人站住?这女人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个破沙发前。沙发木质扶手上黄色的漆已掉了不少,浅褐色布垫上油渍斑斑,像画了世界地图,垫边露出脏兮兮的黄色海绵。
几分钟后,女人返回了。她好像把身上的力气都用光了,她耷拉着脑袋,双唇紧闭,眉头紧锁,脚步缓慢如拖着两座大山,和之前骑车的她判若两人。
女人有气无力地走到破沙发前,支起自行车,正准备坐下,看到了站在沙发后的我,像自言自语,又仿佛给我说:“唉,都是些啥人嘛,就两块钱也不愿付。”说完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喘息,两只眼睛却像雷达扫射,望向马路边来往的车辆。
我一下明白过来,她是这条马路上收停车费的人,刚才是去追逃费的车。我心里有些难过,有些人加得起油,却不愿付几块钱停车费,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大呼小叫地追赶,真丢人。又想女人为区区几块钱,如此拼命,值得吗?
此后我只要闲下,目光便会不自觉地透过烟酒店的窗玻璃去寻找女人的身影。她大多都是坐在破沙发上,眼睛一刻不停地望向马路,看到有车停或走,就匆忙起身,骑上自行车过去,留下那个又脏又破的沙发孤零零地待在原地。
很快我就发现,每隔一天的下午,女人就不知去向,换成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来收停车费。时间久了,我和周围的人慢慢熟起来,在闲聊中得知,女人有病,是很严重的尿毒症。
可我不相信她有病,一个得了尿毒症的人,不在家养病,还出来工作,不要命了吗?但不久,我从女人自己口中得到了证实。
当她再一次从追缴停车费的喘息中缓过气来,我走上前劝她:“不要追了,少几块就少几块吧,你人轻松些就行。”她抬头见是我,便说:“不追不行啊,我追的是我的命。我每隔一天要去做透析,不追哪来那么多钱?”说完这话,她把整个身子瘫坐在沙发上,伸出右手,撸起左胳膊上的衣袖……
我被眼前裸露的手臂惊呆了,这哪能称作手臂呢?又黑又粗的皮肤上排列着几个巨大的伤疤,它们挨挨挤挤,高高隆起,每一个都有半拃长,每一个里面仿佛都藏着一条舞动的龙,它们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把她的整条手臂吞噬掉……
从女人断断续续的絮叨中我得知,那个骑电动车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他们承包了这里的两条马路,夫妻俩每天早上从家中出发,骑一小时电动车到这里,中午每人在面馆吃一碗面,结束一天的收费后再回家。女人隔天下午去透析时,男人就负责两条马路,透析结束,男人再去医院接女人回家。他们共生养了三个孩子,都已成家,分别在三座城市打工,有时春节也不能回家。
当我彻底知道了女人的境况后,看着每天在马路上来回奔跑的她,我总是怕她某一天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一想到此,我的内心就一阵悲凉。
忽然,有一周的时间女人都没有出现。每天看着男人蜻蜓点水似的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上来来去去,我都会猜测,是女人病重了吗?此时的女人,在我提心吊胆的猜测中,就像深秋挂在树梢上仅存的一片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一阵寒风中飘落……
当女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急忙放下手头的事出去:“怎么了?一周都没见你。”“住院了,做了个小手术。”她边说边挣扎着从破沙发上站起身。我突然想起自己生病的母亲,心里就疼了一下:“出了院,就在家多休息几天。”女人笑了笑,回答我:“在这时间还过得快,要我天天躺着,估计早就躺完了,人要动着,才能活下去……”
闲下来我还会顺着宽大的窗玻璃望出去,女人有时在,有时不在。我强迫自己不再猜测她不在的日子都去干啥了。而女人经常坐的那个破沙发,在一次市容清理中,被人扔进了垃圾堆。
一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那女人在黑暗中骑着车,拼命向前疾驰。她的身后,跟着这世上所有生病的母亲;她们消失在路尽头,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