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斗开始了,长长的队伍围着广场转了一圈就进了生产区,一边走一边高呼口号。
这天晚上忽大年倒头就睡,做了整整一夜的梦。先是梦见靳子又穿上黄军装藏到门后,又给他嘴里塞了个红枣,两人又一起把枣核埋在黑家大院里,等他们一马当先攻进榆林城,那棵枣树便长高到城墙上了,结了一树密匝匝的大红枣。他下令给全师每个战士分一颗红枣,可分到最后竟然少了他俩的。
靳子围着那棵枣树急了,猴子般爬上树梢,只发现了一颗,跳下来一人咬了一半……
后来忽大年分明看见忽小月幸灾乐祸坐在桌旁,不断地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冷笑:怎么样?从人上到了人下,是不是挺沮丧呀?是不是想找人说句公道话呀?忽大年起身想过去抱妹妹:月月,哥现在的情况跟你不一样。妹妹却不停摇头:怎么不一样了?公道和真相就是一对孪生,每时每刻都会在阳光下微笑。忽大年听见诗性语言,心里涌起一股股热浪说:月月啊,哥哥现在后悔了,哥哥太自私了,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妹妹嫣然一笑,又不见了……他发现妹妹愈发美了,美得让他不敢抱了,一身老伊万喜欢的连衣裙,一对连福喜欢的大眼睛,两根哥哥喜欢的羊角辫,直把胶东人的夜梦捶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浓雾把俱乐部罩得灰蒙蒙的,所有的裸露都看不清楚了。
不知道为什么,乌压压的批斗会竟看不见工指的总指挥,五位“洗澡下楼”有过坎坷的人,上台控诉黄老虎的滔天罪行,明明是走社会主义的当事人,却说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有人手指都点到他的脑门上了,老鹰眼也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从头到尾足有一个半小时,眼皮眨都没眨。忽大年在旁边站着有点气愤不过,他想党委决策的许多事项他也是参加者,不能这时候自己成了旁观者,何况那么多行政决策应该由他负责。所以,当全场响起“打倒黄老虎”的时候,他有意朝老部下靠了靠,肩膀与肩膀贴到了一起,似想默默分担老战友遭受的屈辱。
雾气稀薄时两个走资派被押上卡车,转往厂前区广场了,这里已成了工司的领地,蟒蛇般的队伍长长一溜,黄漆染字的红旗随风飘荡。随之,两人被押到了队伍最前头,本来他俩瞅见办公室主任还想说句什么,突然斜刺里蹿出四个人,拎着两个牌子,没等反应就挂到了俩人脖子上。哎哟!忽大年感觉牌子很重,坠得他脖子伸不展,也直不起腰,他扭头瞥见旁边的牌子,写着“走资派黄老虎”,低头看胸前的牌子是“走资派忽大年”,心里反倒有了一点点放松:这年头也不知咋搞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前七个都是敌我矛盾,好像走资派是最轻的,凡有官衔的人都可以戴上这顶帽子。
猛地,身后有人手执铁皮喇叭高喊:打倒走资派忽大年!冷不丁听到这个口号,心里像吃了秤砣,自己怎么归入打倒之列了?原来是游斗开始了,长长的队伍围着广场转了一圈就进了生产区,一边走一边高呼口号。
忽大年一边走一边瞅着路边那些似曾熟悉的脸庞,虽说绝大多数叫不上名字,但他知道都是长安人,以前认识的不认识的见面全是笑吟吟的,现在一个个横眉竖眼指责他筹建时不顾工人死活,两年多没有休息礼拜天,多少年轻人耽误了谈对象;指责他三年困难时期克扣了开垦的粮食,多少人饿了肚子营养不良;还指责他开展火箭弹研制,是捡了芝麻扔了西瓜……忽大年垂着头心想,今天转上这么一圈,自己也就斯文扫地了,以后谁还会听他调度生产?谁还愿意听他海阔天空指点江山?
游行开始他还有些紧张直冒虚汗,郁闷地朝旁边的黄老虎挤眼。但见人家眯缝着老鹰眼毫无表情,他刹那明白了,今天游行呼口号就没提人家名字,现在自然不愿跟他同流合污了。他妈的,还开口闭口老首长呢,关键时刻像睡着了?突然,工厂高音喇叭响了,激昂的音乐滚起来,这前奏过后要发布什么?这工厂喇叭自开播以来,上班时间只开过两次,一次是北京总部来电,表彰长安炮弹在八二三炮战中大显神威,一次是穿甲弹定型试验一举成功,今天又有什么要紧事呢?终于音乐停了,有人在喇叭里吹了两声,猛然传出一个刺耳的女声:打倒大叛徒忽大年!打倒大特务忽大年!
(未完待续)
《长安》(连载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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