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大局观(连载 103)穆涛的历史写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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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说:苦大仇深、一定要报仇雪恨的人适合写小说,小说要纠结,要深邃,要纠缠不放哀哀无告还要告,不知告谁也不知要告诉谁,如施耐庵、曹雪芹;旷达高远、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人适合写散文,散文要旷达,要有见识,要放下屠刀一丝不挂若有挂,无话可说却又满腔子见识要说,如庄子、苏东坡。
  司马迁的《太史公书》为什么像小说?他苦大仇深。
  欧阳修的《新五代史》为什么似散文?他觉得他满腔见识要表达。
  说穆涛于世事无芥蒂,不是说穆涛不谴是非。不,他有是非,他的是非隐藏在叙述中。史学家章学诚说著史“但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这就是穆涛的原则。但著史岂可无是非?章学诚给出的办法是:“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事实”“寓褒贬于叙事”“寓褒贬于记述之中”。这些是太史公的看家本领,穆涛近乎得之。文字若是非太明爱憎太苛,就不再是叙述历史,而是在表达观点。一个人若无了是非,岂不又是糊突桶一个?不少今人都以无是非为旷达,无善恶为广大,这样的人,文学史上应该也有,最终都将湮没。你见过哪个作家就凭无是无非无善无恶留下名目?人生在世,古人讲大节不亏。大节是什么?就是大是大非、大爱大恨。
  穆涛无芥蒂,所以通达旷远,所以潇散不拘;有是非,所以理性清澈,所以善恶分明。这是写出一流散文的条件和前提。
  但穆涛的是非不是表现为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在他看来,这都琐碎了,小气了。穆涛不纠结一般人特别关注的历史中海量存在的这一类人事是非,他关注更大的问题。从容大气的穆涛,他的“是非观”,表现为某种历史信念。历史信念是历史学的前提。所有的历史问题,都是历史信念范畴内的问题。在此范畴之外,只有既往事实,没有历史问题。质言之,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只有成为现实问题,才能成为历史学的对象。写历史,一定是写问题,穆涛这本书中的文字,不是闲来无事乱读书,然后涂鸦,而是在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中国成了中国;为什么中国能历经几千年而其命维新;为什么老大之中国又永是少年之中国;为什么政治大一统的中国,又能有那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为什么朝廷意志那么独断的古代中国,又有那么多自由的甚至反叛的文学;为什么古代中国的政治生活有那么多僵化、严厉的教条,而中国人的自然观又如此生动活泼,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又有那么多的美。
  这些,无疑都是大问题,都是有趣的问题。一本小书,显然不能对这些问题给出充分性的答案,但显然,穆涛通过他的观察,给出了必要性的答案。
  无芥蒂而有是非,不纠结而有问题,我以此评价穆涛和他的这本历史学作品。这是很高的境界,如何平衡,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心性,穆涛恰好有这样的心性。读穆涛,有一个关键:不仅要在笔墨中找他的风格,更要在心性中找他的风度。他的文字,与他的心性,高度契合。他的文字,与其说形成了一种风格,不如说体现了一种风度。
  庄子《逍遥游》最后,讲了一个现象:“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历史里到处都是机辟罔罟。写历史的人感兴趣的常常就是这些机辟罔罟,然后对之感慨,若有所思。而穆涛的这本书,对此往往略过,即便注目了,也是多描述,少感慨,若无所思。其实,对这些,他不是没看到,他是不在意——如同牦牛对草间沟坎隐藏的机辟罔罟,它就这样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在看到与没看到之间,把它们都踏扁了,踏到泥土里去了。

   鲍鹏山,著名学者,上海开放大学教授,中国孔子基金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团中央“青年之声”国学教育联盟副主席,央视《百家讲坛》、上海《东方大讲坛》主讲嘉宾,浦江学堂创办人。2016年被评为“感动上海”年度十大人物。出版有《中国人的心灵——三千年理智与情感》、“孔子三来”(《孔子如来》《孔子归来》《孔子原来》)、《寂寞圣哲》等著作二十多部。作品被选入多种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国统编高中语文教材。

编辑: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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