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土地毫无悬念地当选苏维埃主席,他举起“杨家沟苏维埃政府”的牌子,端正地挂在一棵老柳树上,有些腼腆地说:“乡亲们,大家选我当主席,我一定不让你们失望。会一开完,我们先去马拥护家里,挖。”
“凭甚去我家,要去也要先去他家。”马拥护一指身边的马瑞琪,说。
“不用去了,你们要的我带来了,是一小部分。”马瑞琪说着,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一叠地契,交给艾土地。
现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是狂风暴雨般的掌声。
“老爷,这……”艾土地结巴着说,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弄得他不知所措。
“万家女子,你来点火,给我烧了,我也算参加了革命。”马瑞琪大笑着,笑得那么自然与流畅。
“谢谢你,深明大义的马老先生。”特委和县委、区委领导都走下台,与马瑞琪握手。
看着地契被付之一炬,马伯雄觉得父亲的举止太奇怪了。
“马瑞琪,你这个老混蛋。苍天啊,大地啊,睁眼看看吧,千秋万代的马氏家族,就要毁在不肖子孙马瑞琪的手上了。”马拥护跳天缩地,仰天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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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拥护叫嚣得最厉害,李胡子带人第一个搜他家。他撵在李胡子屁股后面哭穷,说你不知我家破落了,还要搜我的恓惶。看我今早上吃的甚?是照见人影影的稀米汤。李胡子板着脸说,别演戏了,对你们这些财主来说,船烂了也有三千钉子,还是老实交出来免你浑身无罪,不交,就挖烂你家,还要治罪。马拥护拖着长长的哭腔,说,我的嫩老子们,再没了,川道那块水地替大儿子顶了账,后沟八垧多缓坡地,卖给桃镇的王宝,这都有字据。
李胡子才没时间听他的喋喋不休,用鹰一样的眼睛扫射每个角落,发现大花盆有移位的痕迹,指挥着在那儿挖,必须深挖。挖到差不多五尺有了情况,再挖便露出了罐子,起出十八张地契和一大罐金银元宝,一小罐子金银首饰,又在洋芋窖里找到条暗道,里面放了百八十石谷子和糜子。马拥护一屁股坐在地下,两腿使劲蹬着,哭天喊地也无济于事。
除学着马瑞琪主动交了地契的几个堂主,未对他们进行搜查之外,其他堂程度不等地被动了手。破罐子破摔的马拥护,索性主动带人去挖别家,一副“我好不了了,也不能让你们好”的心态。在族人们的痛骂中,马拥护帮忙挖出了许多粮食和金银财宝,都是风声不对后新近埋的。挖出的粮食,大家就地分了,金银财宝和细软,万仙如觉得慌慌乱乱不好分,就要集中在一起保管,让村里识文断字的人,和土地一起登记造册。说到分地,农人们的积极性更是高涨,艾土地带着一帮人爬坡下沟,按地契上的四至,现场丈量面积,留作以后划分的依据。
马瑞琪主动缴出地契,马伯雄对父亲的担心化为淡定从容,彻底释然。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时间拿起万仙如给的小册子,阅读起来。《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吸引他一口气读下去。
农民运动是否“过分”,是“糟得很”还是“好得很”?文章里做了全面分析。中层以上社会认为革命“糟得很”;中派认为农会“为所欲为,一切反常,竟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是“矫枉过正”。作者通过深入调查,认为农民革命好得很,孙中山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作者的依据有两条:一是认为“过分”的都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自己逼出来的;二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难怪万仙如口口声声要砸烂旧世界,原来鼻祖是这篇文章和写文章的毛泽东。马伯雄读着文章反思,有些理解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意义。是不是把这篇文章推荐给父亲?他还拿不定主意。
与马氏族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相比,杨家沟的杨姓人家喜气洋洋,如同过年。
两种气氛像是天空中出现的冷暖气流,不断上升下降,交替更迭。变换中,家里被挖走一大缸银圆和起走十几张地契的当天晚上,老二叔在子时走了。据他孙子说,爷爷咽最后一口气前,使劲地掏着硬邦邦的土炕,喊了“我跟你们没完”,“呜咽”一声,死不瞑目。接到报丧,马瑞琪最早赶到,他轻轻合上老二叔眼眶深陷的睁大的眼睛,开始为其操办这场喜丧。老二叔年近百岁,属于白事红办。马瑞琪心里说,不仅送的是老二叔,也可能就是在送一个时代。
马瑞琪与老二叔的儿子们商量了操办的程序和规模,请来一班超度的和尚、两班做饭厨师、三班鼓乐吹手,一日四餐,停灵五天。饭菜的香味笼罩了方圆十来里地,通宵达旦震天的唢呐鼓乐,吹得千山鸟飞绝,人人心乱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