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发布时间:   作者: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在江边的小路上遇见一位老人,穿灰色的上衣,黑裤子,脚上穿灰色的运动鞋,微微驼着背,步履缓慢地走着。满头花白的头发,他走路的背影,多像我的父亲。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超越了他,我回头去细细打量这位长者,不,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会是父亲?

此生,我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背影。

那一晚,梦见了父亲,他穿着一件白衬衣,骑着一辆自行车,车上带着我和妹妹,驰骋在宽阔的道路上,路旁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在风里“哗啦啦”地唱着歌。春天的风吹过故乡的原野,麦苗青青,桃花遍野……

梦醒时,月明人静,秋虫低吟,想着梦里他高大的背影,戴着一副黑色眼镜温和的笑容。想着我隔着碧海云天的父亲,隔着沧海桑田的父亲,永远不再回来的父亲,我忍不住泪水潸然。

是谁说过,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暮年的父亲在患病之后,走路越发慢了,平衡能力差,医生要求他多练习走路。我时常陪他在江畔的小路上散步。有时牵着他的手,他的手宽大温暖,手背上有了几颗老年斑。我们在汉江边散步,说话,父亲那时常常微笑着,没有病中的愁容。

记起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去商店,给我买美味的糖果,带我去影院看电影。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不是父亲带我去公园玩耍,而是他一次次带我去西安碑林欣赏书法,我们徜徉在古树苍天的千年庭院里,行走在一块块虎踞龙盘石碑之间。我从父亲的诉说里,知道一位位书法家的名字:柳公权、王羲之、怀素、于右任……

因为,我从六岁开始在父亲的陪伴下开始习字,潜意识里,他要将我培养成一个秀外慧中的淑女。

父亲走后,因为对他深深的思念,我拿起放弃多年的毛笔,重新开始练习书法。父亲,每当我提笔书写的时候,仿佛你还站在我身后,温和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鼓励我、督促我,令我不敢懈怠。那些生命之初最美的书写,留在光阴深处,温暖漫漫人生。

恍然记得,父亲第一次教我习字,是在故乡小院里,合欢树花满枝丫,仿佛落满了天上的云霞。树下,一张小桌上铺好笔墨纸砚,六岁的我,正襟危坐,一只小手慎重地握着毛笔,临柳公权《玄秘塔碑》。他温暖有力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我凝神屏息,一丝不苟,仿佛在书写自己一生的命运。父亲教我的字是:人、一、大、小……

他说:习字如做人,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习字能磨练一个人的意志和静气,写字不得潦草,不能慌张,更不能肆意涂抹,提笔时气息不能断,要一气呵成,落笔无悔。

如今回想父亲的话,仿佛不是在解读书法,而是在解读人生。

小时候练习书法的作用,在我成年之后渐渐显现出来——传统文化的熏陶,滋养了我日后的写作。记得我刚写作不久,每每在报刊发表了新作,父亲总是低着花白的头,耐心细致地阅读。他常常会赞赏地说:“你就这样好好写,慢慢写,你的文字纯净、温暖,以后能选入学生书籍。”如今,父亲说的话都应验了,我的散文几十次入选中学生辅导书籍,多次入选中学生高考和中考语文试卷。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是父亲安排好的。我用父亲握着的那只手写作,给各大报刊写稿,不知不觉我成了终身写字的女子,从懵懂天真的童年到人生的中年。

我渐渐明白,只有内心有静气,安于寂寞的人,文字里才有了沉稳大气、端正开阔、洁净坚韧,有了格局和气象。

在浮躁的尘世间,任何一种安静从容的书写,都是生命的修行吧。

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毕业于西安理工大学(原名陕西工业大学),他一生勤奋博学,仁厚善良,保留了知识分子的清正与谦和。他喜欢花草植物、小猫小狗。暮年时,他常常练习书法,尤爱听秦腔,听起来就如醉如痴。父亲时常和我聊起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因为作家笔下的白鹿原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敏感、诗意,心怀悲悯,热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些生命的特质,无一例外,全都遗传给我了。

那年春节,他种的水仙花都开了,凌波仙子冰清玉洁。他依靠在窗前看花儿,轻声对我说:“爸可能看不见明年的花开了。”他眼里含着无尽的忧伤。我忍住满眶盈盈的泪水,握着父亲瘦弱无力的手,只想给他一点点生命的力量。

三个月之后,父亲走了。

那一日,翻阅《圣经》,写道:凡事皆有定时,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

父亲,世间一切皆有定时吗?花开花谢,草木枯荣,月盈月缺,生离死别,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我第一次理解了《圣经》中传达的智慧,人能从一切痛苦和虚空之中觉悟,方是生命的智慧。

清晨,打开网络听美学大师蒋勋先生的讲座,他解读“仁”字时说,“仁”是果实坚硬的外壳中包裹的最柔软的部分,其实也是人心中最柔软温暖的部分。父亲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我此生珍爱的这个字,安放在生命最深情的角落。

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生离与死别。一个人离开了生命的故园,他便永远地回不去了;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他更是永远地回不去了。

小路旁的夹竹桃花满枝丫,红色的花朵掩映在碧绿的叶子下,水气泱泱。

黄昏时候,暮色四合,草木散发着淡然的气息,虫鸣如流水,江风清凉,夏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湛蓝的夜空升起一弯新月,江心里也泊一弯新月。暮色苍茫时分,我看见满头华发的父亲缓缓走在江边的小路上,浅灰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他慢慢走着。

我望着他,看着他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泪水模糊了双眼。

编辑:大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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