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敏
是包产到户后的第一年吧。该种麦了。没有牲口。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一人肩背一根绳索,把腰弯成弓形,父亲在后面握紧摇耧,将小麦播撒进新翻的泥土里。
我的肩膀被勒出了两道深深的印痕。那印痕让我快乐。
在我的求学阶段,除过寒暑假,孩子们还另有两个雷打不动的假期,一是秋假,一是忙(芒)假。秋假多是为着播种,忙假多是为了收获。我喜欢播种超过收获。因为,秋假比起忙假,节奏要和缓许多。
秋假里,播种的作物多是小麦;忙假里,忙着收获秋天播下的。
不大喜欢割麦。太阳太凶。麦茬一点儿也不温柔。如果割麦的时候穿着凉鞋,你就等着“收”回一双被损伤蹂躏的脚吧。
每次割麦回来,哥哥姐姐们总不忘打趣我:哎呀看你的脸,简直活脱脱一关公。读大学的大哥从地里割麦回来,竟一口气连吃四个母亲新蒸的大馒头。也成了我们叽喳的一个有趣话题。
眼看麦子不住躺倒,割麦的同时就又新添了活计:装麦运麦。腿长的二哥撂下镰刀,转身成了运送的主力。我呢,也摇身一变,成了运麦“大军”里不可或缺的主要配角。
相比割麦,我更喜欢这份运装工作。一大缘由是,可以一边装一边聊闲天。我那时因为已经上学,说话时似乎有些“文学”。二哥认为我可笑而做作。二哥说,那些成语形容词是写书用的,你怎么能把它们挂在嘴上呢?二哥说我说起话来有些“八股”。
不懂什么是“八股”。去刨根问底,二哥给出的答案是:你就是八股。趾高气扬着,二哥用“八股”绰号了我好一阵时间。
运送麦子多半是二哥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有次我自告奋勇要“掌舵”,结果遇一下坡,车辕将我高高架起,状若运动员在双杠上做练习。
麦子全部收割拉运完毕后,就该碾场了。
太阳的眼瞪得溜圆,麦场上热得很瓷实。老牛喘着粗气,拉着碌碡努力在麦场画圆。人呢?则人手一叉,排着队紧紧跟在老牛后面,忙得很是剧烈。少有机会喘气。
例外当然也有。
大家正又累又忙又热着,突然来一卖冰棍的,孩子们的眼睛就不免直愣起来,期盼大人能慷慨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大人们呢,多数时候似乎眼耳功能全盘退化,既看不见自行车后架上白闪闪的冰棍箱也听不着卖冰棍的吆喝,只在偶尔,“掌柜”的(多半是男主人)才会恍然大悟般对某个孩子说:去,给大家一人买根冰棍。几乎与“掌柜”的铿锵同声坠地的,是女主人的叮嘱:别给我买,我不爱吃冰棍。
冰棍罕见地好吃。可惜太贵。麦场上居然吃起冰棍,当然是桩例外。
大家正又累又忙又热着,突然发现老牛的屁股忽闪忽闪,意欲张开,种种迹象表明,老牛堂而皇之地,想要拉屎了。于是难免一番手忙脚乱,手忙脚乱的结果是牛粪被稳稳接住,没有“污染”麦草。
例外之三是,大家正又累又忙又热着,突然起风了。凉风过后,老天的脸瞬间阴沉,尔后雷声隆隆响起,于是,麦场上的人开始箭一样地走,风一样地跑。快速将麦场上的麦子和麦草分别归拢起来,该装口袋的装口袋,该堆起来的堆起来。总归是要在雨落之前将它们“抢救”出来。
那种紧张激烈,完全不亚于一场战斗。“敌人”是将落的雨,“阵地”是麦场,“战士”是手拿农具的农人们。
这也是考验农人友情与亲善的最佳时机。一家忙完了自家的活,绝不会去点锅烟稍事休息,而是二话不说,去帮还没有忙完的农户。对被帮助的农户来说,这正类似大敌当前,来自友军的“火力增援”。感谢的话语是并不多说的,只在心里搁着。这时节也是对某户人家“乡性”的考验。乡性好的,踊跃来帮忙的自然就多,而那些平时不“为人”的,前去帮忙的就比较寥落。
时常,人们的收尾工作还没有彻底做完,天,已仿佛被许多只无形的手撕开了无数大裂口,雨瓢泼倾盆着从空中汹涌而下,男人们望望屋檐下被“抢救”出来的麦子,点燃一锅烟,喝上一口女人刚给泡好的茶,仰头看看天,伸长脖子狠狠地吸几口伴着浓浓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牙缝里都浸着惬意。
雨是“白雨”。来势猛,时间却多半不长。半个钟点后,天晴了。西边的天空,悬起了五颜六色的彩色幕布。
第二天,麦场多半干透。人们把混着麦草的麦子再次请进场院,开始碾场、翻场,这工作一般要持续好几天,等两项活儿全部做完,就该扬场了。
扬场是项技术活,不是人人都来得。
父亲在扬场。肩椎不好的父亲在扬场。一下一下、一锨一锨。等麦子和麦草终于彻底决裂,就该晒麦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母亲已将麦子均匀摊开在麦场:太阳炙烤的时候,母亲用搂耙轻轻给麦子翻背;太阳要下山了,母亲吆喝孩子们从家里拿来口袋,将新鲜滚热的麦子,一铲一铲,装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