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巨怀
原先天刚微曦,他一起床,勤务兵就给他打好了洗脸水,摆好了毛巾,连牙膏都挤好;可现在呢,每天早上冰锅冷灶的,自己动手还好说,他却是丢三落四,一下子离开这十年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方式,他还真有点儿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南下吧,他无法面对那些持枪杀戮他的士兵的解放军,要叫他和他们同时南下,执盾挥戈,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还不如杀了他的好。就地转业吧,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并不怕,但让他有可能终生困守在他的战友们的葬身之地,在三更半夜去直面那在崇山峻岭中飘荡的二百多个冤死的魂灵,他真的有点儿害怕。在他的据理力争下,当地政府虽然把这二百多名士兵每人一张草席在他们冤死的向阳山坡深挖两米就地安葬了,但这些死得不明不白、身份无人界定的兄弟,他却是一点儿都放不下,尤其是夜深人静时,他每每闭眼,眼前就现出那二百多名士兵垂死挣扎的恐怖场面。这种懊悔、这种纠结、这种愤懑,一直跟着他的脚步伴随着他后半辈子,这是一生都不得志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帖礼志在煎熬黑暗中折腾了四个多月后,才下定决心返回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当这一念头愈发明朗地在脑海中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一下子轻松释然了许多。书房沟毕竟是他永远的牵挂,那里虽然现在也和祖国大地四面八方一样面目全非,但毕竟那里是他日夜思念的故乡,有着他魂牵梦萦的亲人。书房沟“家家溪水绕户转,户户垂杨赛江南”的美丽景致,一下子就唤醒了他。他也知道,时下的书房沟再也不是他心中那个静谧美丽如处女的精神家园了,但泛着光溢满童趣的石板街,吱呀吱呀永无歇息驻扎过他懵懂青春的小水车,神秘莫测、青灯古佛也无法宣泄壮志凌云的龙泉寺,在一刹那间紧紧把他裹起来,由不得自己,心里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又冷得发抖。他感到自己快要闷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莫名的东西塞在那里使他无法呼吸,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枕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那瘦削的腮帮上直淌下来……
帖礼志在帖家染坊无思无想无梦无欲中躺了一个月热炕头后,王茂德才整训完毕,回到了他曾经一手遮天的王国。他和姜财儿几个,可是在南塬的大槐树下盘桓歇息了快一个下午,天擦黑野狗狂吠的时候,才偷偷溜进了王家堡。曾经声名远播的西府第一保保长,那可是把龙中县视为本家后院、在西府大地踩花船的人物,竟然有一天落魄到不敢大白天踏进龙尾乡的地界和他曾经统治得铁板一块的书房沟。在他集中学习每天汇报心得的这两个多月里,整个龙中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肃反还没完,县政府又发布了《关于禁绝鸦片烟毒的实施办法》《禁绝鸦片烟毒的实施条例》,这可是要王茂德这些大烟鬼命的新政。龙中县有三四千名像王茂德这样的大烟鬼,共产党的政策谁敢视同儿戏,新政一出,一个月不到,全县就收缴大烟近千两、烟具五百多件,视大烟为命根子的王茂德一下子仿佛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家里没有人敢向他请示,贾三保、李秋婵带着几个人去了一趟王家堡,王郑氏就叫人把家里藏的大小两瓮缸的大烟土给上缴了。不用言传,书房沟在这项禁烟新政中,又成了全县的模范。刚开始,王茂德在山西会馆,家里还能给他想个法子捎去好的烟土,押管人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随着老底子的一窝端,王茂德彻底断了念想,王家堡的人谁还敢在贾三保老鹰般的目光下给王茂德送烟土,不要命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