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盛勇
“不奇怪/你就像木质大车轮/所有重荷/都是你前行的动能/愈渐佝偻的脊梁/永远驼着无法推卸的责任/真正力扛一家人平安的/是你坚硬但也会滴血的内心/儿女们后来托人镌刻墓碑上几行简短文字/细咀嚼起来/实在是你冰山一角的累累伤痕 ”
在西安永兴坊看到那里陈列地木质大车轮子,我忽然联想到那就是父亲的形象,写下了这样几句诗。
一天我和二哥闲聊,他自问式地说道:父亲那时候的月工资是当地教师中最高的,奇怪我们家怎么就没有一点积蓄呢?
我当时不能回答这问题。从家里幼子的记忆里翻找,我认为,父母亲都是仁慈的,省钱是需要狠心的。在小时候我这“好吃佬”的记忆里,父亲每次回家,总是带有好吃的。出差去的远点的是县城,他从县城回来,带回过棕黄色的油汪汪的鸡蛋糕,牛油纸包的月饼,白霜挂面的花生粘、核桃粘,粘着白糖的馃子、大块儿的饼干、篾丝串串的油层儿。他从学校回来,带有时令的水果及干果。父亲还带回过一瓶五粮液酒,带回过景德镇出的薄胎的金边白瓷碗……过年要给我们发压岁钱。再就是,母亲也不是那种能够忍心从我们兄弟姊妹牙缝里省下钱的人!我的经验是,能攒钱的,那要心硬。
我梦里常见的,总是中年时候的父亲:他上身穿灰色或蓝色中山装,周末精神爽朗地回到家的样子。
老家,是个四合天井院。暑假里,晴天的傍晚,劳动之余,一家人的京剧联唱自乐活动经常开。父亲微笑着拉二胡,大哥卖力地吹笛子。大姐带着我们姊妹兄弟几个,跟着唱当时流行的样板戏经典唱段。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和人走在县城街上聊天。身后一位阿姨上来问我是不是“黎扬义老师的儿子”。我说是。她说:“我听你说话声音,和你爸爸是一样的,我是你爸爸在城小教过的学生。”
从旧中国到新中国,父亲教书一生。从县城小学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其间,1956年,到西安学习汉语拼音方案,回平利向全县教师推广。1957年,他因为在学习会上发言的一句话:“假如科学家发明一种维生素,吃了可以不吃或少吃饭就好了。”认为他是攻击党的粮食政策,遂被打成右派,由县城回到家乡工作。他先后在老家附近的广佛小学、桃源小学、秋河小学、回龙小学教书。退休时的身份,是我们八角村小学的教师。
我是一年级、二年级和五年级他教过的学生。他教语文和书法。他很重视作文教学,强调说话练习和讲故事练习。我曾经用他编写的故事,参加过校际讲故事比赛。那时候,我们学生临习的楷书字帖,全是他亲手写的。我小时候的一点古文底子,也是他口授的。从我这也是师范专业毕业,从事小学教育专业的角度看,我认为,父亲是个知识比较渊博、对学生的学习任务极其负责的好老师。
父亲去世后,我通过管档案的同学从县教育局档案室借出他的档案来,才弄清了他生平的履历。他是1934年我们县城中学的首届毕业生。他的书法好,还在上中学期间,就数次给县政府写过榜文。中学毕业,被县政府抽调参加土地资源普查工作,后留在镇坪县政府工作,职务是录事(文秘)。他自己说,那时候的主要工作是:“先写下行文书,后写上行文书”。一年后,考入免费的兴安师范学校。抗战爆发,因一同乡同学在日寇飞机轰炸安康时被炸身亡,他因家人惧怕而休学。回乡即在金银观小学从事小学教育工作,后升至学校教导主任。抗战胜利后,被政府抽到安康参加过一段时间的年轻干部集中培训。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起,继续选择教书。
父亲一生经历坎坷。他出生在老家八角村,祖母去世时,父亲才12岁。上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祖母去世,祖父没有续弦,父亲小时候,主要靠大姑带。到解放后,就剩父亲、大姑和参加抗美援朝还荣立军功的叔父了。父亲到老年,社会安定了,生活条件好转了,可他的肺萎缩了。年年冬天,都得进医院治疗。他体质不如母亲,抵抗力差,没有时间享受到好日子。
父亲的书法作品,我只留下了一幅。那是1989年,他手都有些颤抖的时候书写的李白诗句:“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这似乎可以理解,是他的政治生命的第二个春天到来后心境的一种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