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越来越远了,他也知道自己与故土家园的距离。几年征战下来,他是越来越胆怯,越来越沉重,眼看着蒋委员长的八百万部队,两年下来都成了过眼云烟,他还硬撑什么呢?可对一个脱离组织长达十年之久的党的边缘分子,他是真的登天无路,钻地无门。中条山三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党的关系丢了,他就像一个忽然间置身万丈深渊的黄口小儿,眼泪流尽了,可党组织,他愣是找不到一点儿音信。他刚开始还觉得自己充其量是一个不幸迷路的孩子,用不了两三天,他就会找到组织,寻到回家的路,可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像溪水般静静流走了,而他依然在十字路口迷茫着,困惑着。慢慢地,由不了自己就产生出一股被抛弃被阻拦的无奈感,对像他这样脱离组织日久的边缘分子,他能对党组织抱有很多奢望吗?在国共内战时期,共产党日渐得势,眼看着逐鹿中原、定鼎天下的时候,他是愈发地心虚颓废。走出书房沟十年了,结果竟然是跑了一场十年方才见分晓的马拉松,而且是一场起跑就跑错方向的滑稽不堪的越跑越远的比赛。
帖礼志心底的痛彻、茫然、悔恨是他十年如一日的苦恼,没有人能释解他心中的困惑。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他充其量是被湍急汹涌的滔天巨浪甩出去的一朵浪花,重归主流或者实现以一种他最起码能够心安理得的方式汇入大海的夙愿,在自己满身伤痕时,在日本投降后,就已经放弃了。谁能证明他那一段时间的历史?能证明他的战友们一个个都倒在了鲜血染红的中条山,他却不明不白活了下来,而且前后获得两枚国民政府金光闪闪的奖章。在夜深人静、月光柔和的深夜,当他摸着饱含心血的奖章,内心真可谓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国共统一战线时期,两党虽说偶有纷争,但毕竟是一个院墙里的亲兄弟。好不容易抱成团打跑了日本鬼子,黎民百姓还没有放下身板,歇息下来,两党又为了谁坐天下,打得难解难分。一边是他年少红心时就矢志不渝的共产党,一边是他热血熬就的弟兄,谁赢谁输,他都会有剜心般的痛苦,可这是事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决战,他一万个不情愿,又能奈何得了谁呢?
多年抗战下来,自己曾经的战友,一个个都出息成了代表正义真理、老百姓拥戴的仁义之师,而他却落魄成了如丧家之犬般的流寇,这才几年的工夫呀。而在国民党的队伍里,他是彻头彻尾的异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由不了自己,不想待也得熬着。在这种无以复加的折磨中,他就盼望国共纷争能尽快结束,不要伤了和气,可眼看着自己越来越迷茫,他就是束手无策难以逃出身来。饱羞忍辱是男儿,卷土重来未可知。他也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撞个时运,带领自己的部队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可这么多年,他都在视枪如命的军阀手下当差,尤其是这几年,他掌控着全师将近一半的家当,每次驻防,师长总以加强防务为由,在他的加强团四周加设两道防线,明着是说防共党突袭,实际里是在防止他这个不伦不类的另类携枪投共。在国共两党拼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每个人都夹着尾巴装出一副不共戴天的坚定来,就他整天吊着脸,一脸世事洞明、置身事外的超脱,不要说师长,任谁都不能掉以轻心,而要多加提防他这个一望就知长着反骨的魏延。
投笔从戎初上中条山时,他是古之文武忠臣普遍信奉的文死谏、武死战的坚定信徒。可这四五年浑浑噩噩的征战,他真是愈发糊涂了,谏给谁听,战又给谁看?一奶同胞的兄弟,有什么事不能摆在桌面上,心平气和地谈呢?他这几年,总是被德国名相俾斯麦的话激荡着。
当年晚清重臣李鸿章与德国重臣俾斯麦这两个东西方的铁血能臣聚首煮酒论英雄,酒酣耳热之际,李鸿章大肆吹嘘自己镇压太平天国时过五关斩六将的英勇,没承想,俾斯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德国人从不在同种族间兵戎相见。”
帖礼志始听此言时,真可谓醍醐灌顶,大梦方醒,但转眼间就又陷入彻夜难眠的痛苦中。他就搞不懂,堂而皇之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以中庸之道礼治天下的华夏智慧,竟然解决不了兄弟之间的恩怨,以至于到了不置对方于死地不罢休的地步,这才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楚。刚开始他还因两党的同室操戈而愤愤不平,有时也自然而然会因之而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夜不能寐。现在呢,他更多的是为自己身处乱世又无能为力而日夜哀叹。虽然他不想这样,也想在事关自己前途命运的十字路口站好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当猛然间惊醒,发觉自己充其量是一个历史进程中的看客时,他反而释然许多,在这个大家都抱残守缺得过且过的时候,他要选择的路就明白清晰起来,直到在湖南青树坪战役之后,两广部队的溃逃路上,一次阻击战彻底终结了自己的煎熬。
(未完待续)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连载书房沟(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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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巨怀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