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临近初夏四月的西安,因为冬夏两季的干旱,已显得有点燥热。我背着雒忱送来的长篇新著《百年炉火》初稿,回到了陈炉古镇。
已经临近初夏四月的西安,因为冬夏两季的干旱,已显得有点燥热。我背着雒忱送来的长篇新著《百年炉火》初稿,回到了陈炉古镇。打开已有持久有佳人的老窑,在有着霉味的窑里,在还存留着已故父母气息的土炕上,展卷品读。当雒武、牟青云、梁靖云、梅瑞卿、郭金山、月容、包括灯柱子、麦斗,这些和我们同饮一眼方泉和沙沟泉水,同样经过百年烧瓷炉火烟熏火燎、鲜活生动的人物一一走来,我的感觉似在翻阅一部族谱,或者是在阅读我们上溯几辈的家史长卷。陈炉古镇,多年来名不见经传。可这个深藏于渭河北岸黄土山塬的褶皱里,南通耀州、富平、三原、西安,北接宜君、黄陵,延安榆林。世世代代以陶业为生的山镇。描绘在她漫长发展周期中兴兴衰衰,曲曲折折、跌跌宕宕,在这个延续百年的历史舞台上,应该说,每一代,每一辈人中,都有过雒武、梁靖云、牟青云、郭金山这样的人物出现或者在这个有过源原历史背景的舞台上粉墨登场。以他们饮方泉和沙沟水,吃辛辣的夹馍、酸汤饸烙,浆水黄菜养育的血肉之躯。以陶瓷为道具支撑并演绎着陈炉历史这幕历史大戏。天灾人祸、卖身救家、三行不乱、四社明争、八大号暗斗、河西匪劫,暴雨滂沱,瓷窑倒塌,雒家老太亘古未有的高规格葬仪,雒武的豪气大义以至被破膛开肚死于非命。当这些带有陈炉古镇特有的风情及事件由陈炉人从正史、野史、以至代代口口相传,耳熟能详的故经,经过《百年炉火》演绎成具有史料及蒙太奇效果的长篇小说展现出来的时候,在陈炉古镇,在和陈炉古镇有某种血缘以及千丝万缕各色人等中引起的关注和震撼是共同的,也是共鸣的。
一方水土一方人,同样,一方水土一方文。雒忱和我同守陈炉土著,也喝同一眼泉水,一同经历过百年炉火烟熏火燎同辈人。作为同官县的富庶之地,在相当的一个历史时期由于陶瓷发达,曾有过窑炉百二十余座。人口达三四千人,有老号、祥号和名震西北的“大号瓷行”,有着瓷窑乱弹起伏、官运上驴踢狗咬,人欢马叫,红尘滚滚,烟雾缭绕。夜晚的街巷里赌场、烟馆、妓院门前灯火明灭,人声鼎沸,官场里瓷器叮当如木琴一样奏响在夜空的况景。红白喜事,全镇出动,腊月正月,社火,芯子,好戏连台,锣鼓喧天,男女老少,穿红戴绿,走亲访友,都是陈炉古镇百年亘古未变的生活氛围和特有的生活场景。而作者的聪明与睿智就在于把这些陈炉人耳熟能详、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场景,放在了百年炉火衰盛不息,矛盾纠葛连续不断,天灾人祸几经灭顶,繁衍生息香火旺盛,瓷业源源连绵不断的长篇巨制里。放在了雒武的豪气雄强的性格发展当中,放在了梁靖云儒雅睿智家长里短当中。放在了灯柱子看似另类,却独具个性的任务形象的描述之中。而这些,一经《百年炉火》的描述,便构成了具有浓郁的陈炉古镇人情的风俗画卷,这副画卷里有百年炉火在暗夜里燃烧时火光冲天的烟熏火燎味,有秦腔乱弹,人骡欢叫,沙沟瀑布倾斜的轰鸣,有浆水黄茶和酸汤饸烙那特有的味道和韵致。躺在曾经延续过几辈,迎来送往过几辈人的,如今已没有了父母的我的土炕上,一夜之间,我似乎在这孔砖窑洞里的土炕上,又经历了人生几辈。抑或是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大雪无声飘落的冬夜里,母亲只在灶间忙碌,父辈抑或是爷爷那一辈在将我还很懵懂的发生在亲戚邻家或是湾里,咀头,北头灰山峁上谁谁家的或远或近的事。他们是或许就有着雒武、梁靖云、牟青云或者郭金山这样的人生经历和个性特征。由于他们的承受,坚持、雄强睿智以及那种至今无法想象的可怕的吃苦精神,才延续了这一代一代窑炉炉火不息,陶业兴盛的历史壮举。经后辈留下了可以进入中国文化遗产名录和被誉为东方陶瓷活化石的百年古镇。我的上溯几辈的家族史中,曾有过一位知书达理、抱负远大、在陶瓷业中样样精通的先人,生有一女四子,在《百年炉火》叙述的那个时代里,人丁兴旺,瓷业发达,生意红火,尤其是小货窑,壿子关关小口如指,技艺精湛,人称“细胳膊”。到了他的儿子那一辈,老三老四在家烧瓷,老大和老二在外运销,生意开到西安城里的西大街。老大老二分工,老大在西安城里照看店铺,老二负责陈炉到西安城的陶瓷运输。父亲很带激情的描述过我不知称什么爷的老二。头天晚上,把骡子驮的瓷器、干粮准备好,鸡叫头遍就顶着夜色吆着骡子走立地,过黑川、到黄堡过耀州、再走富、三原、泾阳,过渭河到西安。骡子驮多少人背多少,货送到西安,原路返回,在西安置买布匹,生活日用在三原、富平粜换成粮食,依然是骡子驮多少,人背多少。来回四五天,常年往返。一日,千辛万苦到了西安,踏进店门,瓷器店已经易主,新掌柜说你家老大赌钱输了,店已抵押给他们,会同骡子、瓷器一并抵了赌债。深知老大毛病的老二一听这话,气血蒙心,一口热血涌上心头,躺倒在西大街上。一辈子强盛,精明靠着陶瓷行业的绝活在陈炉镇上的人面上走动的老父亲听到消息,一病不起,家道从此衰落。我想,这或许就是居住在陈炉镇梁家陈炉镇牌镂三进窑院子的梁靖云,雒武他们,他们所经历的至今已无法想象的陈炉人的独特的经历和人生沉浮。
陈炉的老一辈人传说中,立地镇土匪赵发林在今天或许叫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在大年二十九时回家过年,老婆哭着说,冰锅凉灶,家里的啥年货都没有置办,年咋过呀。赵发林眉头一皱,只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去到陈炉镇一家正在忙碌着烧肉蒸馍过年的富裕人家,说:“这一笼膜快熟了吧,让我先端回去过年。”灶间的妇人不敢多事,赶快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来一看情势,笑着说:“赵老弟来了,过年了,也没准备啥,刚蒸的一笼馍你先端回去,这几个刚出锅的蒸碗,也给家里带上。”赵发林说声谢谢老兄,端着热气的蒸馍、蒸碗一路走回立地镇。或许,他就是富平常来陈炉骚扰的土匪强人,或是我的堂姐夫燕先生,陈炉枣树人,常年曾在家种地务农,书念不进去,对撅屁股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务农生活失去指望,无奈被父亲送往陈炉镇王家人(做揉泥端坯下手活),苦差难捱,对所学手艺这碗饭缺乏信心。一日,陈炉来了一杆子的队伍,领头的一脸胡子,姓贺名龙。在队伍驻扎陈炉的这些天,小伙子神出鬼没,心不在焉。终于,在队伍开拔的那个风黑月高的晚上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解放后的一天,燕家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家信,告知家里,他已随贺龙从四成成都到了北京,要媳妇去北京团聚。燕家喜从天降,其父燕三老汉当即决定,告诉王家,不几日,亲送儿媳妇去北京。然后在陈炉镇挨家挨户走亲访友,见人只是一句话,“娃在北京叫媳妇去呃,过几天我给娃送去哦。”豪迈之情溢于言表。此后,在北京做了大官的燕兄宦海沉浮,跌宕曲折,人生变幻。老父过世时,送葬回陈炉,我们全家老少在文昌阁迎接。在文昌阁山梁,冬日凛冽寒风里的老人,见到亲人,回望陈炉山镇,那一柱一柱冲天烟火和几无变更的村路窑舍还有古镇特有的味道。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或许,他就是在雒家老太重病之际来家探望的那位军人?或是多少次在雒家、梁家遭遇横事祸事挺身而出的队伍上的人?书中出现的某个一辈子靠着这个过日子的人,包括书中的灯柱子,麦斗一类人物的塑造,其独特、奇异、个性化的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上街、北头永寿,坡子、水泉头里能找到麦斗类似的人物原型。离家折货老三,梁家瞎怂二货,这一类不入正路,不事陶事,被陈炉人视为混混子的人物,在作者的笔下,都以善良、悲悯的笔触给了他们的人性当中最本质最原始的东西。
什么是陈炉,什么是陈炉的灵魂所在?阅读《百年炉火》卧在家乡土炕上,我在思考着这样的命题。上苍大地的慷慨与公平在于他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处渭北高原一隅的陈炉镇因其土地贫瘠,水土流失,山大沟深和土地面积的条块和陡坡型以及十年九旱,暴雨山洪的频发而在远近的农耕时代里,尚不能给陈炉人以自给自足的温饱,而靠八百里秦川在东南突兀而起的大山面对广阔的同官川道和耀州平原,给了陈炉人以烧造陶瓷的优质陶土和煤炭,陈炉的雒武,梁靖云、雒秉顺、郭金山们,便是在老仙人遗留的最原始最简陋最苦焦的陶瓷行业里发现并推进了这一是可以谋求温饱乃至让其陈能够为一方富庶之地的,使子子孙孙过上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的营生。因为他们的坚守、顽强、睿智和豪迈,以及陈炉方泉和沙沟泉水孕育的集农人、手工业者、商户、市民诸多因素综合而成的聪慧炼达、繁事简办、看似二蛮实则有着明确的德范规矩行为准则,做事原则的人生观念成就了他们赖以谋生、谋求发展乃至创造出了百年陶瓷业辉煌鼎盛和衰落起伏、风生水起的历史轮回。顺应时势,不悔的抗争,面对天灾人祸、匪患、争斗,吃苦耐劳,务实勤奋而又不失审时度势,在烧造一窑一窑上等瓷货的同时,他把他们的这些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经过百年炉火的冶制。远播到关中、西府、东府、甘肃、陕西、内蒙以至更远的地方,创出了威震西北,载于经史。流芳百世的陈炉瓷,以至于起事之前李自成也加入到了陈炉贩户的行列,在耀州城里靠卖碗谋生。在向世人奉献出不可或缺的日用陶瓷的同时,他们诸多的或优或劣,为谋求生存而付出的一切都被人们默默地接纳和接受了。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百年炉火》所叙述所揭示的那么多的家族的历史沉浮和命运兴衰,正是在概括了我们这个民族生存经历、历史变迁和文化历史的不断衍生和进化。从这一点上说,陈炉人是字号和骄做的,我们有过雒武、梁靖云、靳秀才,牟青云以及月容、梅瑞卿这样的先祖,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让他们以历史的幕后走向前台,重新粉墨登场,让后辈们读懂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辉煌、苦难和艰辛。雒忱作为一名土生土长在陈炉的后辈,适时适地适宜把这一重担挑在了自己的肩上,应该说,这副担子,和他知道的同在的历史一样沉重,他却义无反顾地担了起来,吃力地走着,直到使命完成。这是我想思考的第一个问题。第二,陈炉的闭塞,以及世时的动荡,日子的苦熬,对于文化底蕴的需求和他们从事的陶瓷业的要求是不相匹配的,如果研究今天耀州青瓷,专家们会用黑格尔的美学理论、达芬奇绘画的线条,罗丹的造型艺术去上升为长篇巨制的理论专著。可雒武,梁靖云、雒秉顺们都是在一种文盲和半文盲状态下创造和发展了陈炉陶瓷的。那些似乎很复杂深奥的造型,线条、技术参数、配方、配料、乃至工艺流程,到了他们的心里和手里,像是处理三行不乱、八大商号纷争,家族之间矛盾,家庭里的纠葛一样。率性、理性而简单。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的甚至至今谜团难解。谜一样的陈炉,谜一样的陈炉陶瓷,谜一样的陈炉人。她的神秘面纱将在历史演进的过程里,由《百年炉火》一步一步被揭开而昭示世人。
二〇一五年夏于陈炉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