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永远忘不了近代寄身西域大漠的学者林则徐、洪亮吉、徐松、谢彬、黄文弼、袁复礼、杨镰们,以及倾其一生治边疆史的大师冯承钧、韩儒林、向达、常任侠们,他们是中华民族的
【中国故事】
作者:红柯(小说家、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著有“天山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黄金草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文学奖。)
【编者按】
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即将于北京举行之际,本版特邀景宜、红柯两位长期致力于书写“丝绸之路”故事的作家撰文,从文化维度重温古老“丝绸之路”的历史记忆和情感积淀。无论是驼铃声串起的深沉的大地之歌,还是郑和七下西洋的航海壮举,都在向人们述说:自古以来,丝绸之路,就是人类的友谊与共建之路,也是不同文明沟通交融之路;而丝路精神,正是今日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立政治互信、文化理解、民心相通的宝贵财富。
张骞“凿空”西域(《史记》司马迁语)之前,先秦时代就有周穆王西上昆仑山会西王母的故事,《穆天子传》有详尽的记载。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会主要是以中原的丝绸换西域的玉石,玉出昆冈,昆仑玉历来都是玉中上品。丝绸之路也叫玉石之路。可见,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中原与西域就有贸易往来,这条文明交流的大道最早是一条商道。直到188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他的巨著《中国》最早提出“丝绸之路”这一术语,不久,另一位德国汉学家艾伯特·赫尔曼1910年正式使用这个术语并且以此作为他的书名《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丝绸之路被人们广泛使用。
在丝绸之路玉石之路的商道之外,留给我们更多的是文化的意义。首先,这是一条古代中国的神话之路,记录周穆王西域探险活动的《穆天子传》与《山海经》一直被看作中国远古神话故事,也是中国古代仅有的两部相对比较完整的神话故事集。中国古代神话基本上都保留在先秦时代,给先秦画上句号的司马迁的《史记》与西方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历史》,在记录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同时也记录了许多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而那些历史人物也常常人神不分。汉武帝董仲舒独尊儒术以后,神话退出中国主流文化,散落民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茅盾写了《神话研究》,袁珂倾其一生研究整理中国古代神话。最动人的就是昆仑神话。在古代中原人的意识里母亲河黄河源自昆仑山,张骞出使西域另一使命就是探寻河源。张骞考查的结果与传说中的河源高度一致,源自昆仑山的叶尔羌河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阿克苏河注入塔里木河,与源自天山的孔雀河汇聚罗布泊,罗布泊潜入地下几千里又从青海巴颜喀拉山冒出形成黄河呼啸而下,九曲十八弯,每个拐弯处都形成肥沃的平原,越靠近大海,平原越辽阔越肥沃,这就是古老的中原。
不但黄河源自西域昆仑,大西北黄土高原的黄土也源自西域大漠。还是那个提出“丝绸之路”术语的李希霍芬,同时提出中国北方黄土高原的黄土属于次生黄土,原生黄土在昆仑山下,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大风吹荡黄土几万里,积淀形成陕甘一带厚达几百米的黄土层。笔者天山十年,作为一名技工学校的教师带学生实习跑遍天山南北,穿行于群山达坂戈壁沙漠荒原绿洲之间,见识了山前坚硬如岩石的原生黄土巨石乱石沙砾沙丘荒漠直到有人类气息的可以生长万物的次生黄土,笔者专门写过一篇短文《泥土》,亲自体验到泥土是有生命的,万物生而有翼,万物有灵,万物有神性。笔者甚至相信庄子笔下那个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的鲲鹏大鸟就是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中国的大地上以德意志民族的严谨考查证实了的黄土。笔者一直对岑仲勉先生的观点——周人来自塔里木盆地深信不疑,作为周人之后,笔者一直相信当年公刘率周人不是从邰迁幽,而是从塔里木盆地东北边缘的敦煌迁邰又迁幽,古公檀父率部族从幽迁岐,改掉戎狄习俗,完成从游牧到农耕的转变。周人早在塔里木盆地就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绿洲农业,周人几经周折落脚岐山,只是顺风顺水而行罢了。《诗经》里的《公刘》《绵》《皇矣》《大明》《生民》就是周人的民族史诗,完全可以跟他们祖先生活过的西域大地的史诗《玛纳斯》《江格尔》相媲美,这些民族史诗都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对中国人来说,昆仑就是神仙的居所,跟古希腊神话中众神群聚的奥林匹斯山一样。有意思的是中国古代伟大的巨著《诗经》《离骚》《史记》《红楼梦》都是有神话色彩。鲁迅先生在五四那个大时代,先高声《呐喊》,然后陷入孤独的《彷徨》,最后只能在先秦那个大时代重述神话《故事新编》。笔者受此启发,西上天山十年,居宝鸡十年,迁西安十年,三十年间沿天山——祁连山——秦岭古丝绸之路奔波,笔者的“天山——关中丝绸之路”系列中的六部长篇都有神话故事,《西去的骑手》写英雄与马,《大河》写女人与熊,《乌尔禾》写少年与羊,《生命树》写哈萨克创世神话与陕北剪纸艺术生命树,《喀拉布风暴》写骆驼与地精,《少女萨吾尔登》写天鹅与天山雪莲,刚完成的新作《太阳深处的火焰》写大漠红柳与关中皮影。笔者的故乡岐山就是《封神演义》的原发地,这些助周灭商的神仙们的神迹在古老的周原都有据可查,土行孙洞,黄河阵,闻太师断魂崖就在笔者村子附近。《玛纳斯》研究专家郎樱教授把中国北方草原称为活的史诗带,兴起于关中的周人史诗《穆天子传》《封神演义》神话把北方草原民族史诗带与丝绸之路紧紧拉在一起,丝绸之路就是中国神话史诗之路。
张骞西域十三年,以惊人的毅力把神话变为现实,自张骞之后,丝绸之路高僧商贾源源不断,长安成为国际性大都市。周秦汉唐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农耕时代,神农氏炎帝后稷这些中国最早的农艺师在秦岭渭河谷地尝百草,开创了中国的原始农业,关中成为古代中国最早的农业区,成为天府之国,建都立国之后,很快就从土地走向大地,沿秦岭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北达大漠,南至岭南,东到大海。向西,与秦岭一脉相承的祁连山天山从来都是亚欧大陆腹地最好的天然牧场,匈奴离开祁连山时那么悲伤: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得繁,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天山被草原民族视为上天所赐的汗腾格里,笔者写过一篇文章《龙脉》,把秦岭——祁连山——天山连在一起,称之为“龙脉”,龙脉下的大城——王城——圣城,才能为长治久安的长安,才能成为散出光芒万丈具有无限生命力的丝绸之路的起点,才能把这种洪荒之力和生命的伟力喷射到西域直达地中海畔的罗马。从土地走向大地走向旷野,才是生命的大气象。土地是精耕细作的庄稼地,一片片农田以及封闭的村庄。笔者大学毕业后离开关中老家西上天山,在大漠瀚海间的岛屿般的人类生活的绿洲上突然意识到大地的真正含义;初到西域让我这个关中子弟感到恐惧的戈壁沙漠荒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这个农家子弟的生命里慢慢融入了飞沙走石,在农田之外在泥土之外的沙子石头也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大学时我那么喜欢惠特曼和聂鲁达是有道理的。《草叶集》与《伐木者醒来》《大地上的灯》《马丘比丘之巅》就是人类的大地之歌,充满一种野性的力量与崇高之美。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论述唐代文学时写道:岑参最初的诗歌就是王维那种静谧的田园山水诗,岑参到了西域大漠,诗风大变,完成了从中原静态的田园山水诗到草原大漠血气飞扬的动态生命的大转变。祖籍西安的台湾学者蒋勋认为唐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次生命的“野宴”,整个王朝从皇族到民间的生活方式都有浓厚的游牧民族气息。长安城里就有数万波斯阿拉伯粟特商人,加上日本留学生,真正的国际大都市。皇室本身就有鲜卑血统,文武百官胡人很多,皇帝既是中原天子,也是草原的可汗,称之为“天可汗”。出生于中亚碎叶西天山的李白,五岁时随父迁居中原,见识了完整的天山祁连山秦岭这条巨龙一样的龙脉。笔者在《天才之境》中专门写李白,李白来自天界,来自昆仑神坛,贺知章初见李白称之为“谪仙人”,天降李白就是给汉语注入宇宙天地的神力,真正的盛唐之音。文化就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杜甫属于耶稣受难式的苦难歌者,李白则是融天地万物于一体的大地歌手,李白最后的诗歌菩萨蛮: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被奥地利音乐家马勒谱成交响乐《大地之歌》。唐以后中国的重心移向东南,从大地萎缩到土地。周秦汉唐诗酒血性的大生命转变成茶时代,你很难想象驰骋于大地上的歌手与骑手放下葡萄美酒和烈酒端起指甲盖大小的茶盅会是什么样子?
公元848年助唐平定安史之乱的回鹘汗国内讧加上天灾被叶尼塞河流域的黠戛斯人摧毁,回鹘人离开蒙古高原南迁西域,十年大迁徙中,融合了沿途的各个民族,完成了从游牧到定居的转变。丝绸之路已经开通近千年,丝绸之路沿线的手工业种植业商业十分发达,落脚丝绸之路百年后的喀喇汗王朝经济文化高度繁荣;公元十一世纪诞生了两个文化巨人麻赫默德·喀什噶里和玉素甫·哈斯·哈吉甫。麻赫默德·喀什噶里在《突厥语大辞典》里把中原称为上秦,把西域称为中秦,西域以西为下秦,从长安到罗马的丝绸之路统统称为秦。喀喇汗王朝的国都喀什葛尔就是玉石集中之地的意思,喀什就是玉,昆仑产玉;长安南郊蓝田也产玉,而且是女娲造人炼石补天的地方,是8000年前半坡人建村立寨造陶器的地方,是110万年前公王岭蓝田猿人直立渔猎从猿到人的地方;玉在古代中国是一种精神和气质,丝绸之路之前的玉石之路完全是中原与西域的心灵沟通与精神交流之路。《突厥语大辞典》把突厥语提升到与阿拉伯语波斯语并列的位置,为明末清初王岱舆刘智马德新这几大回儒的学说打下了基础。玉素甫·哈斯·哈吉甫与北宋大儒张载是同代人,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民胞物与”“仁者融天地万物于一体”的思想,与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高度一致;福乐智慧就是追求幸福的智慧,人生的意义,治国理念就是以人民的幸福为宗旨。《福乐智慧》是献给喀喇汗王朝的治国策,喀喇汗王朝的国王自称桃花石汗,意即中原的国王,一直与中原的宋王朝保持朝贡关系。宋辽夏三足鼎立的时代,西域与中原在文化上遥相呼应。《福乐智慧》也被称为西域的《论语》。
西域尤其是塔里木盆地,一直是中原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伊斯兰文明四大文明交汇之地,罗布泊的太阳墓地有最初的塞人,吐火罗人,大月氏人,后来的吐蕃人,汉人,匈奴人,蒙古人,各个种族各个民族融合一体。清末民初,西方探险家们云集塔里木盆地,把塔里木盆地看作人类文明的摇篮,最有名的斯文赫定众多著作中有一本《丝绸之路》写道:“中国人重新开通丝绸之路之日就是这个古老民族复兴之时。”1933年赫定建议民国政府修建内地到新疆的铁路,加强与新疆的联系,这种真知灼见让笔者大为感动,赫定也成为《西去的骑手》与《喀拉布风暴》的主人公之一。我们永远忘不了近代寄身西域大漠的学者林则徐、洪亮吉、徐松、谢彬、黄文弼、袁复礼、杨镰们,以及倾其一生治边疆史的大师冯承钧、韩儒林、向达、常任侠们,他们是中华民族的张骞玄奘。 《光明日报》(2017年4月21日14版)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