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年 炊 烟——谨以此文祭奠父母亲百年诞辰

发布时间:   作者:马俊惠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马俊惠

老屋的土灶仍静默着,檐角垂落的蛛网于风中轻颤。恍惚间,母亲揉面时翻飞的指节,父亲劈柴穿透窗棂的钝响,又浮现在眼前。炊烟升起,七月流火与九月清霜在记忆深处交织。1925年的谷雨与寒露,两株新生的麦穗各自抽芽,在那个艰苦岁月里生长出缠绕半个多世纪的根脉。如今,百年光阴漫过祖宅门前的台阶,四散的枝叶终将溯着炊烟的方向归来,在2025年农历七月十六的月光下,为那缕飘散在2009年冬雪与2012年早春的炊烟,续上一炷沉香。

中元节至,我们姊妹一大家怀着无尽的思念与敬仰,迎来了父母亲百年诞辰纪念日。父亲马中轩,生于1925年农历9月初二;母亲王旨英,诞生于同年农历7月16日。他们携手走过风风雨雨,共同书写了一段平凡而伟大的生命篇章。今天,我们以饱含深情的文字,追忆二老的音容笑貌,铭记他们的养育之恩,告慰在天之灵。

父亲身材高大,1.8米的个子,在那个年代尤为出众,英俊的面容与挺拔的身姿令人印象深刻。听母亲讲,父亲十多岁时便丧父,小小年纪就扛起了家庭重担,上山担柴,放牛割草,耕种插播,在苦水中长大。父亲的一生未曾踏入校门,仅靠扫盲班的点滴学习,竟也成了村里的“文化人”。虽识字不多,但他豁达开朗、勤劳善良、吃苦担当,这些品质如同他高大的身躯,深深烙印在我心间。

农业学大寨时期,父亲担任生产队队长长达十七年。他带领村民们开荒修渠,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将贫瘠的红苕坡改造成肥沃的水田,让村民们吃上了白米细面。田间地头,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他的双手,总是沾满泥土。父亲用智慧与汗水,浇灌出一片片丰收的田野。

 包产到户后,父亲凭借勤劳的双手,耕种了八亩多水田、三亩多旱地。他不仅农事精通,还养殖猪、牛、鸡、鸭,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日子虽辛苦,却满是温馨与希望。父亲的一生与土地紧紧相连,日出而做,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吃尽苦头,却从未抱怨。

一九八二年,家里决计要盖房子。原住的院子挤着三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炊烟之气相扰,父亲便盘算着搬出来。盖房需瓦,村南便请了个姓刘的四川窑匠,打了一口新窑。一窑能烧万余页青瓦,从此村人建房,皆仰赖于此。

 烧窑有三苦。其一,柴要从三十里外的北山割来,一担一担地挑回。父亲那时每周至少上山三次,我逢周日也跟着去,有时还叫上同学。山路崎岖,柴担沉重,肩膀先是红肿,后来竟也磨出了茧子。其二,盘土和泥,将生土变活泥,活泥变熟泥。刘师傅把泥垒成长方块,用钢丝弓刀切成片,置于瓦筒架上抹光裁切。一个筒子出四页瓦,晒干后方能入窑。其三,烧窑三天三夜,火候至关重要。刘师傅住在我家,感念我们待他好,竟不肯要工钱。父亲与帮工轮流添柴,火大火小,全听刘师傅吩咐。烧成后封窑,浇水渗浸。

谁知刘师傅一片好心,竟将瓦烧过了火。开窑时,只见瓦片粘连成块,如融化的饴糖。家贫至此,遭此变故,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劝她道:"妈,莫气,有人能置万物,我们再上山,再盘泥,再烧一窑便是。房子终归要盖起来的。"母亲不语,泪却流得更凶了。

 第二窑烧时,全家提心吊胆。刘师傅也格外精心,三天三夜几乎未合眼。幸而此次成功,母亲破涕为笑。青瓦出窑时,在阳光下泛着乌黑的光,仿佛能照见人影。

 有瓦无墙,亦是枉然。那时砌墙用糊基,制法很苦。泥土拌麦糠或稻草节,反复踩踏翻拌,填入木模,打平揭模,晾干后翻转刮边。一块糊基方成。五间正房,两间偏房,所需糊基皆由父亲与我脚踩手做肩担完成。最怕下雨,须抢着将糊基运到建房处垒好,盖上雨篷,才算完工。经过一年的努力,所用材料基本备齐。

 1983年,新的宅基地上五间土坯房落成,如今想来,那些日子竟如隔世。窖火早已熄灭,刘师傅也不知所终,唯有那青瓦覆顶的房子,仍立在我心头。26年后,我们家二次原宅基地上建房,所有的糊基又回泥土。我想人生在世,原不过是一场与泥土的较量,最终万物归于土,泥土永远沉默大地。

当年房子建起后,欠了不少外债。为了还债,父亲种了半亩多辣椒,成熟后,每天挑着两筐辣椒,步行三十里到铺镇街上售卖。他还种了两亩多胡豆,农闲时将胡豆磨浆、滤过、沉淀,制成雪白的凉粉。母亲在家煮粉。父亲则挑着凉粉担子,走村串户叫卖。

年近花甲的父亲,挑起百十斤重的担子,走路时不得不微微前倾。那盖着湿布的凉粉,白生生的,像一块块温润的玉。“凉粉——新鲜的凉粉——”父亲的吆喝声穿透村宅院落,吸引来不少买主。味道好,分量足,每天都销售一空。每日归来,总会将百儿八十元钱交到母亲手中。直到债务还清,加之父亲年事已高,我才坚决不让父亲再做这苦营生。

那时只觉得父亲能干,如今想来,父母起早贪黑,不过是为了让一家人有饭吃,有房住,让姊妹有衣穿、小妹有书读罢了。

 后来我工作了,每次回去,都见父亲的背愈发佝偻。曾经挺直的腰杆,如今如老树般弯曲。我劝他直起腰走路,他苦笑着摇头:"直不起来了……年轻时担得太多了。"那一刻我才明白,他担起的何止是凉粉?山上的柴,地里的粪,田间的草,场上的粮,建房的材料,还有井里的水,哪一样不是他一肩挑起的?他的腰,是被生活的重担一点一点压弯的。

如今,父亲早已离去,凉粉担子也不知去向。唯有他卖凉粉的吆喝声时常在我耳边回响;唯有他那弯如弓的背影,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中。

我从小深受父亲吃苦精神、坚韧毅力与刚硬性格的感染。父亲或许未曾想到,他这个“生产队长”的后代,竟出了两个“官二代”。哥哥马俊杰17岁当兵,一路从提干到转业,到当上西安电视台台长,在村里也算是“高官”。他退休后,耽嗜诗词,朝夕创作如飞雪漫空,陶然忘机;我也争气地端上了"铁饭碗",先后担任汉台区文化局副局长、汉台区文联主席。退休后担任汉台区书协主席,每日浸淫墨池砚田,甘之若饴。我们兄弟俩始终秉持着父母的家风,沿着父母的脚印一路走来。

当年我因工作调动进城,贷款购置了一套安居房,孩子年幼时,父母总是放心不下。清晨,我时常听见父亲沾着露水的敲门声。他背着大包小包,里面装着新加工的米面,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蔬菜。我们将父母饱含爱意的馈赠,烹制成最幸福醇厚的家常美味,那烟火气里,满是父母的深情。

直到某个霜晨,我望见卸下包袱的父亲扶着门框喘息,晨光将他佝偻的脊梁勾勒成一张旧弓。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依稀还能看到他年轻时扛麻袋的挺拔身影。接过父亲手中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我的手不禁颤抖——原来父爱如此沉重,即便压弯了脊梁,也要为儿女撑起一片晴天。

母亲王旨英,身材小巧玲珑,身高1.55米,大大的眼睛闪烁出慈祥的光芒,嘴角总是挂着微笑,一头天然卷发,温婉而别样,那双“三寸金莲”更让她在村里显得与众不同。母亲虽然不识字,却聪慧善良、和蔼可亲、心灵手巧。从她身上,我深刻理解了那句话:“有些人有文化却不聪明,有些人聪明却没文化”,母亲便是后者。她做得一手好茶饭,针线活儿更是一绝,常常引得邻里称赞。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母亲总能将粗茶淡饭做得美味可口,让我们在艰苦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最难忘每次离家时的心酸场景:母亲总是将单薄的身影贴在车窗上,把晒干的萝卜条,干豇豆或鸡蛋塞进后备箱,枯枝般的手指反复摩挲车门把手,仿佛要把千言万语都塞进车箱里。晚风掀起她灰白的鬓发,我才发现她踮脚的姿态已有些摇晃。

每次我说"妈,您回吧!"话音未落,她就慌忙用袖口擦拭眼角,却又强挤出更深的笑纹。后视镜里,她追着车跑了七八步,渐渐缩成地平线上颤动的小黑点。我攥紧方向盘,喉咙里像梗着她曾别在我书包上的那枚平安扣,不由在胸腔里来回磨沙。

母亲是真正的巧娘,她织布缝衣、操持家务样样精通。小时候,我常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衣服鞋帽,总感觉既帅气又温暖。她还经常帮邻里裁剪衣服,热心助人。亲戚朋友来家做客,母亲总会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她用朴实的行动诠释着做人的品格:有时家里突然来客,向邻居借一碗米,归还时必定是冒着尖儿的一大碗;借几个鸡蛋招待客人,等自家鸡下蛋,一定会挑选最大的鸡蛋还回去。

记得东干渠开通前,汉王一带因缺水而广种红苕,被称为“苕区”。唯独马家坝,凭借几亩冬水田能种植水稻,每年我家可分得百余斤稻谷,剥出七八十斤大米,这在当时十分难得。即便如此,母亲每年仍会节省出一些大米节济娘家,剩下的供一家七口全年食用。每餐以红苕为主,只熬一点稀薄的大米粥给我们小孩儿吃,父母自己却只吃红苕。生活艰辛,却尽显亲情珍贵,母爱深沉。

有时我和爱人闹矛盾,母亲总是向着儿媳妇,批评我不对。她说:“家庭没有清官,好男人不和媳妇争斗。”其实我懂母亲的“偏向”,那是对我有着更深的信任,相信我作为丈夫的胸襟,这“偏向”背后是更深的爱。放下争执,我赢得了妻子的感动、母亲的欣慰,还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如今我也当了公爹,看着老婆批评儿子,才更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

母亲的为人在邻里和亲友间赢得信任,她以厚道之心丈量情义,让点滴往来都充满赤诚。母亲常说:“吃亏是福,做人要厚道,要守本分。”她一生从未与人争吵,她深受村民们的尊敬和喜爱。

忘不了母亲82岁那年生病住院,昏迷了九天九夜,医生三次下达病危通知书,建议出院。我坚决不同意,恳请主治医生张医生尽力抢救。我对她说:“如果我们都尽力了、还是救不回母亲,那是她的命,我绝不怪您。”为表心意,我硬塞给张医生一千元红包,没想到第二天,母亲的住院缴费账单上竟多出了这一千元——原来张医生把红包缴成了住院费。那一刻,我被她高尚的医德深深的感动。或许是我们的孝心与张医生的爱心感动了上天,昏迷第九天,母亲慢慢苏醒。她问我:“我这在哪里?”我开玩笑说:“阎王爷把你领去九天了,考察后觉得你不识字、没文化,现在收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就又把你送回来了。”这话逗笑了母亲,也让全家在悲痛中看到了希望。

出院后,母亲又多活了三年,于2009年冬月16日先父亲而去。2011年5月9日,父亲突发脑溢血,经汉中市中心医院全力抢救,虽然保住了生命,却瘫痪在床九个多月。父亲身高体重,翻身困难,加之天气炎热,背部多处溃烂,令人心疼。但他从未呻吟一声,用坚强和毅力默默承受着痛苦。2012年2月13日,父亲安详从容地离开了人世,把无畏与伟大的精神留给了我们。

 父亲去世后,我们将他与母亲合葬,愿他们在天之灵能永远相伴。如今,二老虽已化作彩云,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却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回想起2008年那场地震,我们家房屋不幸受损。当时全村房屋都已重建。唯独我家迟迟未动工。每次回家,父母都念叨着房子的事。就在我们计划建房时,母亲突发心脏病住院。为了让父母早日住进新房,我们决定立即动工。我们深知,如果母亲等不到住进新房就离去,那将是我们终生的遗憾。

房子修到一半,母亲病情恶化。医生说她各个器官衰竭,已无力回天,我们当即决定把她拉回还未完工的毛坯房,也算让她住进了新房。我每日祈祷:“妈妈呀,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等到房子装修好,好好享享福。”我们一边给母亲买最好的药延续生命,一边抓紧装修出一间房子,将母亲抬了进去,或许是上天眷顾,母亲在这间新房里住了三个多月,才安详离世。这让我们在悲痛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因为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实现了住进新房的心愿。

父母亲生肖同属牛,这恰似他们一生的精神图腾。牛耕田犁地时,肩扛日月而脊梁不弯;以双角托起生活的重担,却始终低垂头颅,将深沉的爱化作春泥滋养岁月。他们如拓荒之牛般勤劳,在贫瘠的土地上播撒希望,八十余载的耕耘,犁铧破晓的声响里,回荡着未歇的跫音;又如负重之牛般坚韧,在风雨中稳步前行,将生活的沟壑踩出坦途,汗水滴落之处,便长出温热的炊烟。他们布满老茧的手掌,是编织岁月的梭子;刻满风霜的背影,是撑起屋檐的梁木。他们不曾说过豪言壮语,却用牛铃般清朗的目光,教会我们如何将生命的荒原,耕耘成丰饶的田垄。

如今,父母的生辰已跨越百年时光,我们以这篇文字缅怀双亲,铭记养育之恩。父母虽已远去,但他们的爱与教诲永存。我们兄妹五个家庭,团结和睦,生活美满,这一切都离不开父母亲的辛勤付出与一生心血。他们用生命诠释了爱、责任与担当。

今日,我们焚纸寄哀思,祭祀表深情,愿双亲魂归极乐。愿他们的精神永远照耀着子孙后代,护佑我们前路顺遂、康泰荣昌!

老屋灶膛里的火虽渐渐暗了,炊烟散入远空,但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温度,从未消逝。父亲劈柴的声响,母亲掀开锅盖时腾起的水雾,粗瓷碗里的寻常岁月,早以成为血脉里的印记。在每一个风起的日子,悄悄暖着我们的脊背。  

百年炊烟终将飘散,而人间至味,永远是父母在时,那一碗饱含温度的家常饭。

            

编辑:西亮           责编:小木           终审:张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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