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阳存续记:一位知县的文化坚守与民生情怀

发布时间:   作者:李慧奇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李慧奇 

顺治六年(1649年),扬州江都新科进士王国玮以钦差身份,立于千河之滨。他拾起岸边黄土中的碎陶片——这方水土的文明印记,正在战火寒霜中渐次湮灭。

“县署,遭兵燹,多颓毁。府馆,并残毁。其余厅廨一望颓垣,唯余瓦砾而已”。

“明编户一十六里。近残荒民逃殆尽,攒凑五里,犹不及当时一里之数。口编审仅存一千五百有三”。

王国玮把他初到千阳看到的、听到的用文字记载了下来。

千阳城垣倾颓如耄耋老者的残齿,明代十六里编户如今仅余五里残喘,一千五百余口在九百多平方公里的荒原上零落如星。这种现状,足以极裁撤之由。然而,王国玮的心中却涌动着另一种力量——一种对文化的坚守,对民生的深情。

一个夜晚,王国玮在四处漏风的县衙里辗转难眠。窗外,几株残竹在月下摇曳,让他想起郑板桥“衙斋卧听萧萧竹”的诗句。只是此刻,风中竹韵裹挟的是流民夜哭,是孤寡哀鸣。文书房里,前任官吏的撤县奏章字字惊心:“髓枯力竭”四字如刀,剖开这个西陲小县最后的一丝元气。

案头《攒里奏报》的墨迹未干,王国玮的笔锋悬在了“撤”与“留”的十字路口。他深知,自己的抉择不仅关乎建制存废,更牵连着周秦故道的文明血脉。他呈报给上级保留县置的《攒里便民核实以完正赋》(简称《攒里奏报》),抚按的批语是“准批酌议,阻于筑舍(比喻人多口杂,议而不决)遂不果行”。争议太大。可想而知,上级官吏实难理解王国玮的奏请。派他“行取去”,也就是走个程序而已,转一转,看一看,提笔写个属实的报告,一交差。然后,朝廷一纸调令,将现任的官吏们安排到别的县继续当官。明明是几方都期望的结果,谁知他却偏偏反着来了。

最终,朝廷保留县置的批复下来了,一起下来的还有一纸任命文书,王国玮任千阳知县(顺治七年,1650年)。你说不撤,那你来治理吧。其实,作为一个新王朝筛选出的第一批进士,他完全能在刚刚建立的朝堂或州府得到一个不错的肥差,最差也是到一个大县任知县,前途一片光明。然而,王国玮选择了千阳,选择了这片贫瘠的土地,选择了背对浮华,面向艰难。

我想,王国玮不愿裁撤千阳县置的原因,或许还隐藏着一种他本人无法言说的文化母系之苦。王国玮属于改朝换代中的两朝人,但他骨子里仍是一个深深浸润于汉文化的文人。清军在平定江南的过程中,血腥屠城的历史记忆如刀刻般深深刻在每一个汉族知识分子的心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样的惨剧,不仅是历史的伤痕,更是文化母系被撕裂的痛楚。少数民族的入侵、民族大义的崩塌、气节的考验,这些字眼对知识分子而言尤为敏感。削发留辫的屈辱,曾让无数文人以死抗争。即便在武将们纷纷倒戈之后,仍有大批文化人宁死不屈,展现出汉文化母系的坚韧与顽强。

史载,康熙曾下令各地官员推荐“学问兼优、文词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那一次,被保荐、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傅山、李颙等人被推荐后却宁死不应考。傅山被人强抬进北京,见到“大清门”三字时,竟滚倒在地,泪流不止。李颙则称病拒考,被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这些文人的抗争,不仅仅是个人气节的体现,更是文化母系在历史洪流中的最后坚守。正如国学大师陈寅恪所言:“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那么,作为扬州人的王国玮,心中所承受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剜心之痛?他无法阻挡政权的更迭,也无法改变历史的洪流,但他可以选择不与满族官员同处一室,可以选择远离权力的中心,以文化抗拒的姿态,默默守护内心的尊严。这或许正是他留在千阳、置身百姓、造福百姓的重要原因。他不愿裁撤千阳县置,不仅是为了百姓的生计,更是为了在偏隅之地,守护那一份文化的根脉,守护那一份无法言说的母系之苦。他背对浮华,面向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不仅是为了将一座滑向裁撤边缘的县城拉回原点,更是为了在历史的夹缝中,为文化的母系留下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亮。

上任伊始,这位“医生”县令开出了惊世药方:在朝廷催逼撤县的文书间隙,他遣快马持牒追索流民,三月间九百余口重归故土;将官仓麦种分与鳏寡,减免赋税的政策刻成木牌立在乡间;更用微薄俸禄买地聘先生,在废墟中重建社学。当他在城隍庙前宣布“千阳不撤”时,老农布满沟壑的面庞上,滚下滴滴热泪。

官道上的狼烟渐渐稀薄,县衙的晨鼓重新叩响黎明。王国玮独创的“以田养兵”之策,让戍卒在操练间隙垦荒屯田。北山灵台的匪患惊觉:那个文弱知县竟在三年间联防连点筑起百里长墙,训练出八百乡勇。至清同治元年,千阳人口已逾七万,新垦农田较明末翻了三番。

百姓安居乐业后,王国玮开始利用公务闲暇,走遍千山万壑,将散佚的秦砖汉瓦、残存的碑碣铭文悉数收录。当《石门遗事》的墨香飘出文庙,这部千阳留存最早的县志承载的不仅仅是地理风物。王国玮在序言中写道:“县之存亡,在人心聚散”。

在王国玮担任知县的短短四年多时间里,他不仅保住了县治,还招抚流民、减免田粮、提振经济、创办学社、修撰县志。每一件事都是大事,每一件又都是难事。许多人来到这样一个贫瘠的小县任职,往往只是等待下一次调动,不会真正用心去做几件实事。然而,王国玮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没有沉溺于对山川的叹息与河流的沉吟,而是选择了背对浮华,面向艰难。他不辞偏远之小,不求功名之显,只是默默奉献于民,追求内心的成就。

顺治八年四月(1651年),礼部尚书王铎途经此地,抚卷长叹:“其人可嘉,其心不可量也”!同科进士,时任武功知县的费纬祉赞誉王国玮,“其功德及人,当与石门共不朽。”

三百多年后,我的出生地沙家坳乡虽已撤并,但户籍簿上“千阳县”三字依然鲜红如初。每当我走过县衙旧址,在柳枝摇曳恍惚中总觉得闪现着那个青衫背影——他当年种下的文明火种,仍在照亮着陇右古道。而今千河两岸炊烟如织,正是对那个不眠之夜最好的回答:当文化良知遇见治世能臣,最贫瘠的土地也能绽放文明之花。

编辑:魏娟           责编:姜琼           终审:慕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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