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桂丽
今年,还在正月,每天清晨,我时常被老宅门前那片青竹梢上“啾啾啾”的鸟鸣唤醒,嫩嫩的笋芽在爆竹声中不知何时已悄悄钻出。立春了?
是的,没错。当钦州的春天已经繁花似锦时,北大荒建三江的春天才刚刚从冬雪中崭露头角。这里的春天,是雄浑壮阔的,带着北方特有的豪迈与粗犷。
立春的脚步悄然临近,北大荒的冬天似乎还在依依不舍地告别,但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丝丝春意。冰雪在暖阳的照耀下开始融化,沉睡了七八个月的冰层开始爆裂轰鸣,黑龙江解冻时的嘶吼惊醒了建三江的黑土地,冰排撞击岸堤的巨响,让人疑心是古代成吉思汗的弓弦在二十一世纪回弹。封冻的挠力河突然弓起脊背,将重卡大小的冰块抛向天空,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碎冰折射的七色光晕中,依稀可见《千里江山图》的青绿遗韵。仿佛是冬天留给春天的最后礼物,又像是春天对冬天的深情告别。
北大荒的春风,带着一丝寒意,却又充满了力量。它呼啸着掠过大地,仿佛是一位勇猛的战士,宣告着春天的到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风虽凛冽,但却吹醒了沉睡一冬的大地,唤醒了冬眠的草根和树木。春风裹挟着雪雨掠过白桦林、柳树、白杨树和枞木林等,你会发现,灰白的树皮上沉睡的“眼睛”次第睁开,枝条开始变得柔软,枝头渐渐泛出绿意。那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绿,仿佛是大自然用最细腻的笔触,在枝头轻轻勾勒出的春的轮廓。达子香在残雪里燃起紫红火苗,婆婆丁从残雪的黑土里钻出一点点嫩绿,春风里带来了花香和泥土的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芬芳,让人沉醉其中。
田野里,一片片肥沃的黑土地袒露出胸膛,它们像是刚刚苏醒的巨人,正以满腔的活血准备迎接耕作的人们。
小时候,我在勤得利农场目睹过连队最壮阔繁忙的春播场景。记得每年刚刚迈进3月份,连队就开始为春播忙碌着,每天早中晚和午夜十二点,连队那口如大缸口大生锈的大铁钟,铛铛铛按时敲响。父母亲同连队的其他职工(包括知青们)一样,每天坚持四班倒选种,麦场灯火长明,轰隆隆的选种机昼夜作业,知青们是连队的主力军,冒着春寒冰霜下地春耕和春播。
如果遇到父母亲都是大夜班或小夜班,上初中的姐姐也开学外宿了,我搂着三个妹妹挤在炕头昼夜不敢合眼,害怕聊斋里的鬼怪突袭。
每天天刚蒙蒙亮,连队的铁牛群就开始在晨雪里轰鸣,推土机用巨型犁铧推开厚雪,剖开黑貂绒般沉睡的黑土地,翻起的一波波泥浪中不时闪现猛犸象牙齿的残片。这不只是腐殖气息,这些史前信物与冻土种子库苏醒的野生大豆及麦子的胚芽展开生存谈判。这些深眠三十年的古老基因,在北斗导航的精量播种沟里,与转基因抗虫品种进行着光合作用与分子重组。连队家中抽烟的爷们大片种植的旱烟的花粉,好像正随风飘向红树林胎生苗的新生呼吸根,完成跨物种的授粉仪式。
融雪在混凝土渠壁撞出编钟般的回响,让人想起战国曾侯乙墓出土的青铜磬。这些纵横交错的现代《水经注》,将昔日“大酱缸”的沼泽基因改写为丰产密码。当智能感应器监测着水流含氧量,古老的排水篦子仍在暗渠深处吟唱《诗经》里的“关关雎鸠”,水利工程的诗意从未在机械纪元退场。
如今的建三江都是高科技作业了,一排排红色播种机列队驶过田垄,精量排种器吐出的麦种或豆种在空中划出金色抛物线。垦荒老兵和知青后代操作播种机的手势以及擦拭北斗导航屏的指尖,仍带着父辈们的熟练的顿挫,与父辈当年丈量“大荒片”的皮尺产生量子纠缠。
当无人机群掠过泛着蓝光的黑土,螺旋桨搅动的气流中,知青当年埋在田头的诗稿残页正与AI生成的春耕数据缓缓重叠。
今年春节,我重返第二故乡建三江勤得利农场——那片令我魂牵梦绕的黑土地。同学带我前往建三江博物馆参观,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我看见了父辈们1957 年的垦荒证与锈迹斑斑的军用水壶静静陈列。铝制饭盒上“向地球开战”的标语已模糊如残雪,而此刻勤得利农场的无人播种机正将誓言写入云端。当垦区后代的青年农机手擦拭着太爷爷留下的马蹄灯,仿佛是钦江古龙窑的陶工恰好把明代的龙窑火种封入新烧的茶壶——两种非遗的星火,同时在春夜里闪烁,这不正是穿越时空的文明春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