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鹏程
荆有麟回忆说:“鲁迅先生在学校教课,获得空前的成功。”这绝不是恭维之词。他分析了鲁迅教课“空前的成功”的三个条件。第一,“他讲起话来,虽不及老牌北京人讲话清朗,干脆,但后音略带一点江浙味道,而吐字又很真切,听起来也是蛮好的”。第二,鲁迅“有幽默感”,“不论讲什么,他是要将那奇异的特点,用常人所不大应用的语句,形容出来。听的人便会起一种兴味感”。第三,鲁迅“博学而又多能。他受过军事训练,学过采矿同医药,研究的是文学与艺术。他做过学校校长及教职员,当过长久的政府官吏。因有此种种经验与实生活,所以无论他讲什么,不管是引证或比喻,那材料要格外丰富而生动”。因而在鲁迅的课上,课堂气氛热烈活跃,学生积极性很高——
……而听讲者,无论在那一个学校,都有非选科的学生自动来听讲。甚至在北大,每次遇到先生讲课时,连校外人都有许多去听讲。讲义不够是小事,校外人将课堂常常坐满,而选先生课的学生,反无座位可坐,亦是常常有的事。而学校其他学院或其他学系的学生,有时来了找不到座位,找不到站位,坐在窗台上,又是常有的事。先生对于青年的感召,可见一斑了。
记得先生上课时,一进门,声音立刻寂静了,青年们将眼睛死盯住先生,先是一阵微笑,接着先生便念出讲义上的页数,马上开始讲起来,滔滔如瀑布,每一个问题的起源、经过,及先生个人对此的特殊意见。先生又善用幽默的语调,讲不到二十分钟,总会听见一次轰笑,先生有时笑,有时并不笑,仍在继续往下讲。曾忆有一次,在北大讲《苦闷的象征》时,书中举了一个阿那托尔法郎斯所作的《泰倚思》的例,先生便将泰倚思的故事人物先叙述出来,然后再给以公正的批判,而后再回到讲义上举例的原因。时间虽然长些(先生授课,两小时排在一起继续讲两个钟头,中间不下堂),而听的人,却像入了魔一般。随着先生的语句,先生的思想,走向另一个景界中了。要不是先生为疏散听者的脑筋,突然讲出幽默话来,使大家轰然一笑,恐怕听的人,会忘记了自己是在课堂上的,而先生在中国历史人物中,特别佩服曹操,就都是在讲授时候,以幽默口吻送出的。
因为先生对青年有那样的吸引力,所以无论是十六年在上海时,到劳动大学、大夏大学、光华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立达学园等处;或十八年及二十一年两次到北平,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国大学、辅仁大学、北平大学等等;一听到先生来讲演,青年人像发狂似的,都拥挤到会场,后来的,就只能站在窗子外或大门口来听了。而在北平师范大学,竟因大礼堂容不下众多的听众,致将窗子都打破。催讲者,不能不请鲁迅先生到露天操场上去作狮子吼,因那次听众实在太多了。鲁迅先生晓得站在后面的青年,绝对听不见,他自己只能提高嗓音吼叫了。这是先生由北平回到上海时,以幽默口气讲出的。
固然,先生之所以能有如此感召力,他的几十册的著作与翻译,是一个动力。但先生讲话能更吸引青年,却是更重要的动力。
曾在北京大学旁听过鲁迅讲课、后来成为小说家的王鲁彦回忆鲁迅上课时的情景说:
每次每次,当鲁迅先生仰着冷静的苍白的面孔,走进北大的教室时,教室里两人一排的座位上总是挤坐着四五个人,连门边连走道都站满了校内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学生。教室里主宰着极大的喧闹。但当鲁迅先生一进门,立刻安静得只剩了呼吸的声音。他站住在讲桌边,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常穿着一件黑色的短短的旧长袍,不常修理的粗长的头发下露出方正的前额和长厚的耳朵,两条粗浓方长的眉毛平躺在高出的眉棱骨上,眼窝是下陷着的,眼角微朝下垂着,并不十分高大的鼻子给两边深刻的皱纹映衬着,这才显出了一点高大的模样,浓密的上唇上的短须掩着他的阔的上唇,—— 这种种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着的。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毁。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须被迫地停顿下来,中断下来,每个听众的眼前赤裸裸地显示出了美与丑,善与恶,真实与虚伪,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家在听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述,却仿佛听到了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于是大家的眼前浮露出来了一盏光耀的明灯,灯光下映出了一条宽阔无边的大道……大家抬起头来,见到了鲁迅先生的苍白冷静的面孔上浮动着慈祥亲切的光辉,像是严冬的太阳。
但是教室里又忽然异常静默了,可以听见脉搏的击动声音。鲁迅先生的冷静苍白的脸上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的微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