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黄金时代

发布时间:   作者:武庆梅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武庆梅

    

我妈说,她和我爸刚结婚那几年,我爷爷一度怀疑她这个儿媳妇是不是傻!
  我爷问她:“你们娘家种多少地?”我妈想了想,摇头。
  爷爷又问:“那一年能收多少粮食?”我妈又摇头。
  爷爷再问:“小米、洋芋收得多不多?”我妈还是摇头。
  爷爷叹口气,回头儿跟奶奶嘀咕,“这儿媳妇儿对家里事儿一问三不知哪!”
  我妈被问得稀里糊涂,还得帮忙准备一大家人下午饭的材料,左看右看,不知从哪儿下手。姑姑和我妈同龄,干家务得心应手、行云流水。衬托之下,给姑姑打下手的我妈,更像个笨媳妇儿了!
  结婚一年后,我妈和我爸从大家里分出来,借住在村民空闲的一孔窑洞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不少人开始打家具,作为木匠的我爸,在本村及周边村庄揽到不少活儿。
  我妈呢,开始全面学习生火、做饭、种地、喂猪、缝鞋等等事务。据我爸回忆,刚分家,一做饭,家里烟雾笼罩,蒸出的小米饭要么硬得咬不动,要么成了黏乎乎的稠粥。再一看,我妈一张脸被熏得黑乎乎的,被烟呛出的眼泪,在黑脸上冲出几条缝儿来。我爸哭笑不得,端起饭来扒拉几口,连说:“不错不错,有进步!”
  我妈不傻,她很快学会了各种家务,尤其是猪喂得好。她做猪食,比给人做饭还上心,地里摘回来的新鲜的菜和草,洗干净,拌上麦麸、谷糠一起下锅煮。煮熟晾冷,猪吃得欢快淋漓,长得膘肥体壮。我爷爷看了,对我奶奶说:“这个媳妇儿猪喂得还行。”
  爷爷彻底改变对我妈的看法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
  那时,我五爸在部队当兵,思家心切。我妈她们几个嫂嫂共同写了一封信给五爸,鼓励、劝慰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由我妈执笔。
  信写好了,我爷一看,字写得一般,但逻辑通顺、语句流畅。爷爷这才对我妈刮目相看。再细问奶奶,才知原来三儿媳妇读到初中,学习极好,因为各种原因才辍学回家。至此,爷爷才确定,这个儿媳妇不傻。
  我妈当然不傻。她之所以对家务一窍不通,得益于我外婆特别的教育理念。外婆认为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逃不掉一生操持家务的命运。所以,她总对自己极宠爱的小女儿说,“婚前能不做家务,就尽量不沾手吧。”
  就这样,自幼沐浴在父母兄姐宠爱下的我妈,婚前几乎没怎么做过家务,也不关心家里的收成,顶多看看书、帮忙带带小侄儿,干活儿呢,兴之所至,一切随心。
  婚后,面对纷至沓来的家务活儿、地里的活儿,我妈一度沮丧失落,回去找外婆诉苦,外婆说:“那些活儿有什么难,不过是熟能生巧的事儿罢了,我的女儿只要肯用心,什么做不好?”我妈一想也对,高高兴兴回家来。
  很快,我们姐妹几个相继出生,外婆却在我出生那年的腊月因病去世。我妈顾不得伤心,白天种地、喂猪喂羊,晚上灯下做鞋、缝衣服。那时,她已和婚前判若两人,生活的重担一点点滑到她肩上。
  夏天的早上,天蒙蒙亮,妈就收拾好新摘的蔬菜,赶到集市上卖。走前,还得给我们做好饭。细雨微落的午后,她和邻居的婶婶们提着柳筐上了山,去捡地软。
  天说变就变,狂风骤雨中,她被浇得一身水,人未进门,欢快的声音已飘了过来:“今天的地软又多又大,一会儿咱们吃地软包子。”我们便都眼巴巴地看着她换衣服、洗捞地软,竟不记得问一句她,要不要喝杯热水,会不会感冒?
  秋天,山野上人们忙碌着刨洋芋、拔豆子、掰玉米。我家也不例外。只是,因为爸外出务工,还没回来,收秋的重担便全落在妈身上。
  我们年幼,最多不过是帮妈把刨出的洋芋捡到一起,堆成小山。妈把装好的几袋洋芋,用粗尼龙绳捆绑在一起,深吸一口气,将袋子抱在圪塄上,然后背靠着塄畔蹲下,将绳子拽过前胸,双脚蹬地,腿上使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她望望我,笑着叹一口气。我忽然恼恨自己为什么不快一点长大,像我的堂哥们那样有力气?妈没办法,只好重新打包,把一袋洋芋从捆上拿下来,再背。尽管如此,来来回回背了三趟,把洋芋送到沟底的拉拉车上后,地里的洋芋还有不少。妈说,走吧,回家,明早我再来背。
  月亮升起来了。妈拉着车,我和妹妹在车的左右两侧帮着推车,沿着沟底的小河前行。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月夜,妈过河时心咚咚跳。村里有个年轻女人,曾从附近的河畔上跳崖而亡。那晚,河谷里只有我们母女几个人,妈便有些害怕。可是,我和妹妹浑然不知,还在想着晚上电视里会播什么新剧情呢!
  那时候,妈年轻、健康,辛苦又快乐。纵有诸事繁琐,总是笑声爽朗,那是妈妈的黄金时代!
  谁能想到,在她和爸辛苦半生终于将我们几个抚养长大后,却忽然地病了!她生病时,才40多岁!原本爱笑的脸,一天天消瘦、枯萎,失去了光彩,整个人也变得悲观、伤感。
  如今,在疾病中忍受痛苦的我妈,时不时会怀念她的黄金时代,对于命运,她有不甘、抱怨,却又充满感激,她说,“幸亏生病的是我,不是我的娃娃!幸亏我年轻时没有生病,不然就没有力气照顾娃娃们,更别说供他们读书了……”
  命运的无常,让我们深感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巨大、苍茫的悲凉凝滞在笔尖,令人诚惶诚恐,难得轻快。世事无法预料,难以规避。
  夜如此短暂,来不及回味我妈的黄金时代,便回到了今时今刻。我妈大半生勤勉努力、善良通达,却在本该收获的季节、本该享福的时刻,病了,一天天枯败下来。这事毫无道理可讲!
  我们彼此开导、劝慰,试图寻找一个说法,抚慰内心的不安、不甘和挣扎……慢慢地,慢慢地,我们都明白,一些事情,无法拿公平评判。世上的一些遭遇说不清道不明,发生了、来临了,我们只好接受,无论这过程怎样的曲折漫长!


编辑: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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