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明
我出生在陕北白于山区的农村,我的童年记忆是从一口水缸所萌生的。打我记事起,老家的两口水缸和一口米缸就雄踞窑洞里的一角,像一个个冰凉挺着大肚子的巨人,又像一个个沉默寡言傲慢的家庭成员。
在我幼年时,农村的水窖还没有普及,人们吃水都要靠牲口到山下的沟里去驮,因此家家户户都有一口或两口蓄水的水缸。每天早晨天刚亮,下沟驮水的牲口铃铛声与驮水人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了通往沟里水泉的羊肠小道。小时候在农村,家里的小孩经常要帮大人赶牲口去沟里驮水,一天驮一回是常态,有时候得驮两三回。记得去沟里驮水大多是我的母亲,有时候母亲也会带上我,从家里到沟底,驮水的山路弯弯曲曲,又陡又长,每次驮水回来的路上母亲总会让我抓着牲口的尾巴,母亲则拉着牲口在前面走,因为从沟里往回走要经过一段很长的坡,抓住牲口的尾巴一点也感觉不到累。看着父亲和母亲歪着肩膀一起将牲口上的木桶抬进窑洞里,我自然是袖手旁观,看见水从木桶里“哗哗”地流进缸里,有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水在缸里打着旋,转眼之间吞没了褐色的缸壁。装满水的水缸像一位朴实、憨厚的庄稼汉,静静地蹲在那儿,不闹不嚷,不卑不亢。
由于水缸一年四季都装满了水,总是湿漉漉的,从未见它干过。为了防止灰尘或其他杂物侵入,平时会在水缸上加个盖子。邻居大妈家的水缸盖是木制的,而我们家的水缸盖是用高粱秆一个一个地编制的,把编制好的高粱秆按照缸口的形状大小用刀子裁剪好,既轻巧又美观,还能在上面搁置一些像锅碗瓢盆等家用小物件。由于吃的是沟里的水,时间长了水缸底部也会沉积一些泥垢,需要定时清洗干净。由于我们家的水缸较大,每次都是父亲和母亲两人将缸放倒后小心翼翼地清理,偶尔我也会凑上去对着缸口吆喝几声,声波通过缸壁弹回来的回音特别神奇,总想多玩一会。那时,由于水缸算是家里一件不算便宜的家当,每次玩的时候总会换来父亲严厉的责骂声。
听母亲说家里的水缸是父亲去很远的集市上买来的。那时的父亲身强力壮,一口气把水缸背回家。等父亲把缸放在窑洞里的时候才发现背上已被磨出了好几道伤口。从那以后,一桶桶清粼粼的水,就这样哗哗地倒进大缸里。有一次,我家的另一口水缸裂缝了,父亲便把邻村的一位补缸匠喊了过来。补缸匠修修补补敲敲打打的样子,我看了觉得挺有趣的,就蹲在他旁边睁大了眼睛看他干活。也许是怕我乱动他干活的工具,他一边干活儿,一边斜眼盯着我说:“小娃娃没事千万不能在水缸前随便玩耍。”我就问他为什么,他便给我讲起了他们村有一个小孩趁大人不在家,踩着凳子在水缸前玩耍,结果不小心掉进缸里淹死了的故事。他一边讲一边握着一把小榔头,顺着缸沿往下笃笃地敲着,等裂缝稍大一点时,他就把拌好了的腻子粉嵌进缝隙里,随后用手钻钻孔,将竹子皮牢牢地把上。箍好的缸,不能马上就用,得过个三五天,等腻子粉干了才可用。这个活儿,看着极简单,可是做起来却是很难的。榔头敲缸时的手劲,轻重要适宜,轻了不起作用,重了容易把缸敲碎。
我是喝着水缸里的水长大的,特别是到了夏天,每当跟小伙伴从外面玩回来口干舌燥的时候,舀一勺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那股沁人心脾的清凉,甭提有多爽了。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饮料,现在总觉得缸里的水比饮料喝着有味。每到严冬季节,水缸里的水总会结出一层薄薄的冰碴,对于那时农家的孩子来说,那冰碴带来的快乐,是现在的孩子们所无法想象的。用水瓢小心地捞起一块,吃在嘴里,脆响脆响的,冰牙根,凉到心底,现在想起来觉得比吃雪糕还过瘾。
有时我会在宁静的夜里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来自农村老家,仿佛来自一条清澈的小溪,一直流进苍老的水缸里,又仿佛是母亲拿着水瓢从水缸里舀水的声音。时光流逝,苍老了母亲的容颜,尘封了苍老的水缸,也带走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