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仵埂
一、朱鸿散文的视野
朱鸿散文写作,大体说来,有三种类型,一种为情感类写作,就是以亲人友朋为抒发对象的写作。这类集子的代表作,就是他前年出版的《吾情若蓝》。里面收录的文章,有他近几年写的,亦选有多年前的文章,这应该是朱鸿满意的一本代表着自己切身情感抒发的散文集子。我读了也觉得极具代表性。如名篇《一次没有表白的爱》。我对他的《腊月二十八日的人间》倒情有独钟,觉得他真正写出了生命里某种困窘以及慰藉。其二为历史文化散文写作,其代表性如《夹缝中的历史》,就是从历史遗迹中寻求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以现代文明的目光去观察某一历史段落,或者以某一历史遗迹或某一历史事件为依托,点燃“问天”“思古”之幽情。三曰历史地理写作,这类写作有如地方志或地理志,详细记载历史名胜和人文遗迹,并表达发生在这一历史人文遗迹上的林林总总故事。这一类写作的代表作就是这本《长安是中国的心》。在我的阅读感受里,这本《长安是中国的心》,已经脱去了作者当年那种激荡勃发的心绪,成为深水静流。那种锋芒那种压抑不住的激愤似乎平淡下去了,有了一种阅尽沧桑的平和。文字表达看似从容淡泊,其中的韵致却显然更为浓厚,意味也更为深长。
从上述文字里,我们可见出朱鸿的雄心,就是作为一个纯正的散文家,朱鸿一生孜孜不倦,耕耘在这片土地上,写出了三十余部散文集。我想说的是,朱鸿的散文,有了阔大的视野。在题材选择上,再也不拘泥于一己之情怀,也不再将散文的抒发禁圄于个人情感的范围之内,而移向了社会历史,移向了人文地理。你发现有一个不断地从自身向外扩展的圆圈,如同一枚石子投向水面,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扩展荡漾开来。假如说,《吾情若蓝》以自我的情感书写为中心,那么《夹缝中的历史》则是以中国乃至世界的人文历史为思考对象,而《长安是中国的心》则是以静默的山川地理为书写对象。你发现他有一个层层荡漾开来的趋向,这个趋向使朱鸿的思考更为阔大,更为纵深,他似乎要通向人类学的领地,有类似于地方志的人文地理书写,具有了人类学范畴的那种视野和意义。朱鸿想寻找更为纵深的人类发展踪迹,包括他对古玉充满的兴趣,多年孜孜以求,尽管也折了许多钱财,但其兴味至今未减分毫。朱鸿的创作视野是如此阔大,辽远宏深,让读者在他的作品里见识了一块土地上曾经累积叠加起来的历史。当然,这种地理,非为那种纯粹的地理学,非为那种不带有历史意蕴的地理。朱鸿笔下的《子午道》《蓝武道》《端履门》“终南”“渭水”“寺院”等等,不是纯粹的地理介绍,这些地方,层层叠叠,累积着中华民族的历史,朱鸿以当下自我的精神触发,以亲临现场的寻访,唤醒了沉寂的山川遗迹,以一个活泼泼在场的生命感,打通了与古人的沟通交往。上下古今,全凝聚于他的笔下,构成以此刻情绪为核,从而裂变出并放射到四面八方的精神辐射线,传递出那种汇聚了天上地下的历史人文感怀。如《半坡读陶》,开笔:“雨刚刚发作完毕,风就带跑了乌云。终南山和白鹿原随之浮出。”尽管是客观化的自然天气,但却带有这样强烈的主体感受,写出了一种灵动的自然,带有主体心理意旨的自然,以此推动起作者与6000年前半坡遗址的先祖们的对话。这样的抒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精神气象渐趋阔大起来的朱子。
二、关于朱鸿散文之特质
在《长安是中国的心》这部散文集里,尽管它带有长安地理志的特点,将长安的形胜之地一一道来,几无遗漏,但其散文书写显然不是景点介绍,不是纯粹客观化的地理风物。朱鸿在这样的书写中,善于面对一个物象进行追问和想象,将眼前的景物与此刻触发的情感想象勾连起来,形成非常强烈的冲击力。这样,眼前遗迹与景物,因了一个鲜活的具有活跃生命的主体,一下子活跃起来,亮堂起来,仿若赋予了眼前景物以生命。这是作家的天机,也是其精神活动的妙用。比如,《辋川尚静》这个名篇。作者说,辋川原来是另一个诗人宋之问的别墅,结果宋之问后来被赐死了,王维购得此处。作者这样延展他的思绪:“辋川的美一定迷惑了王维,不然,他怎么单单选择了宋之问的别墅?”“时间早就将他的别墅摧毁了,幸运的是,支撑某根柱子的扁圆的石墩,竟穿越层层的岁月而保留下来,而且完整地放在银杏旁边。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苔藓,锈住了它的每条皱纹和每个斑痕”。这个王维住过的地方,留下来的只有两样东西了,一个是王维的手植银杏树,一个就是这个石墩。作者眼前的景物,成为触发心绪的媒介,连通起唐代诗人王维。就是说,作家在自己的抒写中,面对诗人王维这个对象,面对千年之前的唐代历史进行情景还原,作家此刻用自己的生命热度去体察那个遥远的存在,借助于这个眼前的中介物,就是与王维有关的手植银杏树和这块石墩遗迹,作为一个实物凭证,使其成为一个触发情感的燃点。没有这个实物,触动就是空的,是空穴来风,情绪就缺乏依托和凭借,文章就少了某种根脉。所以说这个凭依很重要,是沟通王维与作家朱鸿于此刻的信息传递者。
我知道,朱鸿不是一个满足于坐在书斋写作的人,他有勃勃兴致,四处游走。就是说,他在青年时期一直到现在,都有着徐霞客身上那种实地考察的兴趣和劲头,常常是一个人背个包包就出发了,而且还不乏数次历险。在他的实地考察中,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物。以我忖度,这些,倒不是他孜孜以求的核心。我想,莅临远古的现场,莅临远古遗留下来的残物,哪怕是一块石头、一根柱子、几间破屋,或者是两孔窑洞,甚至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一处遗迹,所有这些,都能调动起朱鸿的精神意绪。他一定是面对这些遗迹,或说是这些遗迹唤醒了朱鸿身上的某种气脉,使他每每具有沟天通地、神游万川的那种灵通和非凡感受力。这种能力,在朱鸿身上表现得极为充分。因此,我说,一个作家并非是在任何一个点上,都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在自己所在的那个点上,一定是光彩夺目的。面对遗迹的朱鸿,有着强大的“发思古之幽情”的能力,而且,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一定也很享受,就是刘勰说的那种“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如上所述,大多时候,朱鸿都是独自一人行走,是一位孤独的行旅者,很少找人陪伴。我与他交往算是密切的,30年来,却几乎没有一次结伴一起去寻幽访古,有印象的只有一次,就是从少陵塬南边攀援向北横穿,行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他的老家焦村。
三、散文最高妙的气象是什么?
我十分喜欢朱鸿的《辋川尚静》这篇散文,并认为这是一篇很高级的作品。高级的标准是什么?瞧瞧贯穿于整篇文章中的气韵,你就能感到,它是贯通的,饱满的。许多人的文章缺乏韵致。一个艺术趣味纯正的艺术品鉴者,就能强烈感受到,那种好散文中汩汩流淌的气脉。你看朱鸿的散文,那种布局安排,你仿佛觉得他似乎没有布局,随笔意所至,自然流淌,但是又极为精巧,仿若刻意安排的一样。这是中国艺术妙不可言的精神境界,我们说是自然天成,随物赋形。园林艺术,绘画艺术,戏剧艺术,散文艺术,莫不如此。《辋川尚静》开始进入,是说自己是坐三轮车到辋川的,“我到这里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辋川的气息。司机将我拉入辋川的深处,收了使他满意的钱,兴奋地驾驶着他的三轮车走了。”笔锋一转,说“辋川一下子归于沉寂”,散文的主题在这儿彰显。“孤独的我,望着在河床里滚动的白水,竟觉得恐惧”。说“这恐惧没有对象,只是这里的空,这里的无声无息”。作家要给一篇文章安魂,安一个什么样的魂灵呢?就是此刻的触动,最为深刻的触动,将自己的这个触动爆发出来,就会是一篇好文章。结尾十分高妙,说辋川的沉寂,辋川的安静,“蓦然,听到身后有脚步的挪移,飒飒的,仿佛谁用树枝在地上滑动,我猛地回头一看,竟是一个穿着蓑衣的农人。他站在雨中,轻轻地问我:你要三轮车么?”文章自此收束,天衣无缝般完成。前后呼应,在这儿出其不意,又在意料之中。
四、朱鸿的散文语言
朱鸿的散文语言简洁干净、明快典雅、准确有力。他最常使用的句式是四字五字结构,一句话超过十字的少,这使他的语言形成一种阅读时的快感,很舒服。我们知道,阅读是带有呼吸的,常常看那些上百字一句的现代论文体语言,你非得憋着一口气,看得人很累。我们阅读时带有身体节奏,你经常阅读那些长句式文章,甚至不利于健康。我跟朱鸿一起探讨过文体语言,十分赞赏朱鸿对汉语发展的身体力行的倡导和探索。我尽管是做理论的,会自然地陷入长句式的困扰里,但我也在努力改变这种现状,使我的语言更为简洁明快。各位可以打开朱鸿的这本书,随机性地翻开来,你会发现我所说的这一特点。朱鸿在用词上,也是刻意追求准确和古雅。有些字词的运用,非常简练新颖,已经形成了朱鸿特有的语体风格。我的判断是,朱鸿的散文语言,自觉不自觉地有了词赋意识。比如,他的四字句和五字句的运用,就颇为高妙。我在写作时,随意打开一页,就看到《过年》这篇,结尾部分说,年饭结束,家长会捧着祖先的牌位领着子孙们到祖坟祭拜,跪拜完毕,作者写出了下面的句式:“接着站起来,展一展棉袄,环视四野,只见冰消雪融,天渲红霞,地有润泽,小草萌发,绿色近察其无,遥望其有,若隐若现的。家长忽然会严肃充脸,告诫子孙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啊。”这样的句式,你翻开朱鸿的散文,比比皆是。可见他对语言的功夫之深。古雅之意在哪儿呢?读读就知道了,怎样是一种打通。“小草萌发,近察其无,遥望其有,若隐若现。”这不就是古意的现代书写吗!当然,这样对文字的几近苛刻的自我要求里,有时也不免带有几分生涩难解的地方,如《蓝武道》中一句:“武关自雄,不能独旅的印象比群跋的印象味厚,我好独旅。”群跋,我理解的意思就是群游,作者不想使用烂熟的语言,刻意组合了“群跋”一词,略显生涩难解。但瑕不掩瑜,整体来说,朱鸿的语言尝试是成功的,是令人喜欢的。
(作者系西安培华学院、西安音乐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