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国画” “磨”出来的文化精神

磨漆画是越南现代美术的代表，在国际漆艺界拥有广泛的声誉与巨大的影响。越南自古不断吸收来自中国的文化营养，其传统漆艺亦在中国的推动下发展起来。但磨漆画却是近代以来越南受到西方艺术的审美熏陶下出现的新产物。这里谈及现代越南磨漆画，主要指的是20世纪初期至今的越南磨漆画艺术。20世纪80年代以来，越南的磨漆画艺术继续在国际漆画世界中扮演着先锋者的角色。通过对越南磨漆画的发展变化进行剖析，将丰富我们对国际漆画艺术现状的认识。

磨漆画作为越南最具特色的美术类型，一直被喻为越南“国画”。顾名思义，磨漆画即以“磨漆”为主要表现方法的绘画。这里的“磨”早在传统漆器艺术中已至关重要，漆器表面平整光滑甚至光可照人均得益自打磨的功劳，但越南磨漆画的独特创造尤其体现在将漆器中全面而均匀的打磨需要，转变成为随着画面的具体要求而“局部”地“磨”的方法。尤为重要的是，越南磨漆画的“磨”既在制作过程中是“预设”的、又在表现效果上是“偶发”的。越南磨漆画在“磨”之前，必须先“藏”。作者因应画面的情况，预先采用不同的色漆、金银箔、蛋壳、螺钿等各种髹饰材料，层层叠叠地进行填埋铺陈，再在其干燥之后按需打磨，从打磨所采用的各种工具、各项手法以致力量的轻重控制，所得效果迥异。其偶然产生的特色便在不断打磨的过程中发生。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在未知的发现与各种效果的调整中追求最佳的画面表达。此与传统漆器装饰上以描画为主的漆绘表现不同，“磨”是越南磨漆画最为重要的“画法”。这一极具创造性的技法推进，促使越南率先成为现代漆画世界中的佼佼者。可以说，越南磨漆画的发轫与法国人在越南的现代美术教育事业息息相关，它是东方传统漆艺与西方绘画形式相互结合而成的典型产物。

陈文谨 戽水 磨漆画 1958年 越南美术博物馆藏

20世纪中叶越南磨漆画的嬗变

在越南近代美术史上，苏玉云一直被称为越南著名油画家，但他在越南漆画创作上同样经验十足。苏玉云后来成为北越美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他在奠边府战役中牺牲后，陈文谨接替其成为该校的第二任校长。陈文谨是越南近现代美术史上公认的全才型画家，对各种越南绘画材料的熟悉使得其创作与时并进，尤其是他对磨漆工艺的改进，成为了越南现代磨漆画往后迅速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1957年，河内美术学院在原来北越美术学校的回迁基础上成立，河内成为了以富有浪漫革命色彩的、以写实主义为主旋律的磨漆画创作中心。在1955至1961年间，磨漆画创作数量倍增，表现人民群众劳动题材的作品涌现，著名的作品如梅文南的《前往北河市场》、阮金同的《在沙锅作坊里》等。作品中除了表现的是人民平凡而积极的日常劳动生活之外，同时反映革命战争环境的创作题材亦大有发展，例如阮轩的《夜行军》、阮德侬的《美帝又试原子弹！》等。而阮思严创作的《抗税斗争》，以及由阮德侬、陈庭寿、范文敦、阮士玉共同完成的磨漆画《义静苏维埃》则成为表现革命历史记忆的典型之作。大量红色漆的运用与苏维埃红色革命色彩相得益彰。类似此种以写实主义手法表现革命历史题材的磨漆画创作，是越南磨漆画的一项独特创造。这不仅反映出越南磨漆画到了此时在表现技术上已经对各种主题的创造游刃有余，甚至能够将这类史诗般的浪漫追忆场景以写实手法表现得荡气回肠。这种革命题材磨漆画创作中流露出的浪漫气氛，自20世纪40年代始在越南磨漆画创作上便逐渐弥漫流溢。漆画家在其创作的画面里呈现出一种带有抒情成分的、对于历史及社会现实的关怀。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越南磨漆画创作大体可以分为两大类，包括继续描绘大量田园风光与劳动风貌的题材之外，还有许多描绘战事主题的磨漆画诞生。前者如陈文谨的《冬天到来之前》、阮如训与阮如恒的漆刻画《大地无垠》等；后者则有阮士玉的《轮班》、黄文锦的《良心与炮口》等，画面表现皆带有浓厚的革命现实与浪漫情感。1962年后，美越战事日渐升级。位于河内的美术学院尽管仍在运作，但战事的紧张经常使课程中断。尽管如此，漆画家们的创作依然继续展开。在这种环境下催生的磨漆画作品，一方面由原来描绘田园生活的情景演变成更为纯粹、瑰丽的风景绘画，另一方面则将战斗的场景描绘得更加生动悲壮、可歌可泣。这两种甚为不同的绘画效果在画面表现上截然不同，却在情感表达上浑然一体。

越南人民在多年的生活中培养起艰苦卓越、刻苦耐劳的韧性，在惊心动魄的战争环境下迁入山区、挖入地道，依旧农忙、战斗、学习，并且继续进行艺术创作。其时重要的磨漆画创作有陈文谨的《煤区小娃娃》、杨员的《偶遇》、阮士玉的《工作新一天》等。

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革命写实的浪漫绘画旨趣依然在越南的现代磨漆画创作上占据主流位置。在1986年越南革新开放以前，河内作为越南磨漆画教育与制作的中心，产生了一批极具时代色彩的创作。一方面，歌颂劳动人民努力建设新的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劳动题材得到了陆续的发展，著名者如阮文诸、阮强第、陈进、谢妙心合作的磨漆画《白腾造船厂》等；另一方面一些主题性的磨漆画创作亦继续被创作出来，如杨员的《信念》、黎荣的《攻占旭门》等，还有像阮进钟的《阮攸诗家轻垂钓》、阮世荣《捣米》这类回归田园生活的题材表现。这种与战时越南磨漆画的表现主题及手法一脉相承的发展，表明在越南统一后的10年里，其磨漆画创作在思想观念上仍然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革命写实与带有浪漫趣味的磨漆画风格是基本一致的。

范厚 夏风 磨漆画 1940年 越南美术博物馆藏

20世纪后期越南磨漆画的发展

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革新开放以前，爱国革命题材及历史主题、歌颂劳动人民勤劳生活及祖国田园风光的磨漆画一直受到了官方的肯定，成为一种影响全面的强大趋势。自1986年越南革新开放以后，陈规的艺术创作套路日显僵化，已与新时期的社会发展环境不相适应。于是，在文化与艺术上重新与世界接轨的指导方针深刻地影响着20世纪90年代的越南磨漆画艺术。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便有不少漆画家重拾战前越南磨漆画所青睐的欧美现代主义美术趣味，并做出新的尝试。随着革新开放的逐渐深入，越南磨漆画界得到广泛的创作自由。漆画家们开始更加勇敢地追求内在表现的绘画理念，越来越多的画家在尝试着寻找体现自我个性的艺术创作之路。其中一个重要的现象是抽象题材的磨漆画的兴起，早期著名者如陶明志的磨漆画作品《鱼》等。在抽象题材磨漆画兴起的同时，以传统手法制作的漆刻画作品亦得到了延续和发展，具有代表性的如钟文功的漆刻画作品《紫山景》等。20世纪90年代末的越南磨漆画艺术已然变得十分灵活开放。这种发展趋势除了得益于其时日渐宽松的文化艺术政策外，更为直接的推动作用则是越南磨漆画教育在革新开放后的新发展。

新世纪之交，在新的教育系统下培养起来的越南本土美术人才日益活跃起来，他们思想前卫，强调个人艺术特色，并且重视国际交流。这甚或是21世纪初，包括磨漆画在内的越南当代美术继续迈向多元化取向的一个重要基础。

纵观越南磨漆画在当今漆画界中的发展历程，除了特定的自然环境与社会条件，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之外，漆画家个人的选择、创造及其追求也同样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越南有着大量从事磨漆画创作的人才，他们在越南现代美术史上数量众多，几近占据半壁江山。这些磨漆画家来源多样，即便越南的美术学院有着最早的磨漆画教育专业，但越南许多从事漆画创作的画家们却并非科班出身，他们可能学习油画、绢画、版画……但是他们同时亦熟谙漆理，经常参与到磨漆画创作中来。反过来，那些接受磨漆画专业训练的画家们又不拘泥于磨漆画专业背景的限制，时常参与到磨漆画以外的艺术创作中去。在越南，磨漆画众所周知，画家们并不画地为牢，他们能够经常贯穿于各种不同的绘画材料与美术类型之中，以其艺术创作冲破表现媒材的界限。早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漆艺家便曾到日本、法国习艺，也吸收了日本的变涂技艺以及欧洲新艺术的营养，但最终未能将“漆画”与其时的架上绘画打通，无论在观念上还是技法上仍然停留在了装饰设计的范畴之内，因而才有了在1962年“越南磨漆艺术展览”来华后，文化部选派留学生赴越研究磨漆画的决定。1962年所举办的“越南磨漆艺术展览”较全面地展示了越南磨漆画艺术在适应新时代与新环境的要求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且为当时的中国美术界所称赏，成为了促进中国现代漆画转型的重要助力之一。

程屯 河内夜色 磨漆画 2016年河内亚洲漆艺展参展作品

时至今日，越南磨漆画在国际美术领域内早已成为越南现代美术的一面旗帜。在越南政府与民间对漆艺推动的大力支持与投入下，不同类型、各种层次的磨漆画作品犹如繁花绽放般融入到人们的生活当中。从一般的旅游工艺纪念品销售到高档的漆画精品拍卖，从高级的装潢订制到普通的日用流通，磨漆画成为了越南大力推动的、具有标志性的文化事业，同时也是越南人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多年来，越南磨漆画艺术享誉全球甚至超越以悠久漆艺传统著称的中日韩三国。这种状态持续至今，这与越南磨漆界在越战时代所经历的华丽蜕变息息相关，从创作题材、技法、风格到展示、陈列、宣传无不经受时代的雕琢，却越发熠熠生辉。在21世纪之初，越南磨漆画艺术在原有的发展基础上，又继往开来地创作出大量在当今具有影响力的磨漆画新作。于此更巩固了越南磨漆画艺术在国际漆画世界中的地位及其影响力。

阮金同 在沙锅作坊里 磨漆画 1958年 越南美术博物馆藏

中国与越南的漆艺交流自古便十分频繁。到了20世纪，越南在漆画方面的创新发展令其成为漆画现代转型的模范。在20世纪之初，越南在不断吸收中国古代漆艺养分的基础上，从其传统漆艺术中融合法国现代美术的启发，率先打破传统东方漆艺表现形式的藩篱，走向现代的架上绘画艺术，成就了漆艺世界的一方特色。早在20世纪中叶，越南现代漆画艺术已渐成熟，同时迈出国门，并旋即间轰动国际，漆画从此成为代表越南现代美术的一面旗帜。

中国现代漆画艺术的探索可追溯至20世纪20年代，其时已有不少中国漆艺家在寻求传统漆绘艺术如何在现时代产生突破而努力不懈。其中著名的开拓者如李芝卿、沈福文、雷圭元等，在中国现代漆画的创新方面作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而就越南现代磨漆画对中国漆画的影响而言，其时间则要追溯至20世纪60年代，其时一个重要的标志便是1962年秋在北京和上海举办的“越南磨漆艺术展览”。展览次年，为了更好地汲取越南磨漆画创作的优秀经验，中央文化部在全国进行遴选，最后选派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朱济以及广州美术学院的蔡克振前往当时的河内美术学院（今越南美术大学）研究越南磨漆画。蔡克振后来成为了中国美术家协会漆画艺术委员会的首届主任（2000—2011），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在中国漆画界传播越南磨漆画创作经验。

潘继安 西北的黄昏 磨漆画 1955年 越南美术博物馆藏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现代漆画创作群体已逐渐形成。1984年，漆画较大规模地参加了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国内的漆画界亦受到了日益开放的市场经济运作下的艺术品经营环境的挑战。为了促进具有中国特色漆画事业的发展，对于中国漆画的“漆”与“画”之间的问题，也在上世纪90年代成为一个热门论题。随着国内漆画家群体的日渐壮大，许多憧憬中国漆画艺术发展的工作者对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现代漆画的学脉展开探讨。2000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了漆画艺术委员会。在21世纪最初的几年里，许多谈论中国漆画的文章仍然在追本溯源时对越南磨漆画作一番介绍，以肯定其对中国现代漆画所起到的促进作用。

来到21世纪，越南磨漆画已经成为了在中国举办的国际性漆艺展上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许多具有先锋理念的越南当代磨漆画作品又陆续登陆中国举办展览，漆画作者和爱好者有越来越多机会赴越欣赏越南磨漆画名作，并与活跃的当代越南磨漆画家接触。近年来，中国漆画不但到越南，而且还在日本、韩国、美国、英国等地频频亮相，见证了中国漆画的蓬勃发展与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编辑：职霆